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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民,他们茶余饭后乱写的几个字,却汇聚累积成比断头台更锋利的刀刃。小雯就像每天被陌生人凌迟,身上的血肉被一片一片的撕下来,慢慢折磨至死。
阿恰想向网络上有份杀害小雯的人讨回公道,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做到。任凭她再努力,也不可能将那些凶手逐一清算。
“那……那么,凶手就是写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阿怡咬牙切齿地说。
程警长叹了一口气,说:“区小姐,请您节哀顺变。我明白您现在很忿怒,但我们无法为您妹妹讨回公道,一个人被舆论逼得走投无路,公权力难以处理。您说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凶手,但您顶多只能民事控告对方诽谤,毕竟对方只是发表言论……不过您妹妹已过世,我也不知道您能否代为提告。区小姐,我想将来您可以找律师寻求法律意见,但现在您需要的是心理辅导。我认识提供丧亲辅导服务的志愿机构的社工,可以替您联络,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您跟他们谈谈,让他们跟进一下,会较容易走出低谷。”
纵使程警长言之有理,阿恰就是听不入耳。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敷衍地接过一些介绍志愿组织的单张,内心仍然充满忿恨与无奈。
小雯死后两个礼拜内,阿怡独自办好一切殓葬手续,诸如从殓房领取小雯的遗体、到殡仪馆安排丧礼、预约火葬事宜等等。她没想过,去年安葬母亲的经验,今天会派上用场。小雯的丧礼上宾客稀少,场面冷清,反而灵堂外聚满记者,阿恰不下一次被问到“你现在心情如何?”、“你对妹妹自杀有什么感想?”、“你认为网民是杀人凶手吗?”等不识相问题。有杂志在小雯自杀后,以〈十五岁少女跳楼——以死控诉?还是畏罪自杀?》作专题报导,封面一角印着打了马赛克的小雯照片,阿怡经过报摊看到时,差点有冲动把整叠杂志撕掉。
在阿恰眼中,记者和网民根本没两样。假如说网民是凶手,那为了销量、以“公众知情权”之名剥夺小雯片刻宁静的记者就是尔凶。
去年周绮蓁的丧礼尚算热闹,她就职的茶楼的同事和老板、平日碰面闲聊的街坊邻舍、甚至住在土瓜湾时认识的旧友都有出席吊唁,就连区辉的前辈牛哥也有到场致意?,相比之下,前来送别小雯的宾客却只有寥寥几位。最令阿怡不解的是,直到黄昏都没有小雯的同学前来吊丧,到场的只有小雯的班导袁老师。
“难道……小雯在学校真的被排挤吗?”
阿怡想起讨论区那篇文章,形容小雯在班上没有朋友的一段。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小雯这么健谈活跃。才不可能没有朋友——坐在家屉的座位上,阿恰愈来愈不安。她不是害怕小雯没有朋友,而是怕那篇文章的内容是事实。
幸好七点半的时候,两个穿校服的学生释除了阿恰的疑虑。
一位短发的女生由一位男同学搀扶着,缓步走向灵前鞠躬。阿怡看到对方双眼红肿,显然之前哭周。阿怡对他们的样子有点印象,她记得前年的圣诞节前夕小雯由两位同学陪伴回家,说小雯在派对中身体不适。当晚母亲还通宵照顾小雯。他们这次没有跟阿怡说话,只默默地点头,然后便离去。其后还有一位学生到场,阿怡想,也许因为丧礼设在周四,小雯的同学们翌日要上课,所以只能派代表出席。
完成丧礼、火化逍体,将骨灰安放到跟父母相邻的骨灰命后,潜藏阿怡内心的悲怆感再一次涌出来。过去两星期她一直为小雯的后事奔波,没有空闲给她胡思乱想,如今一切已完结,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阿恰只感到黯然神伤。她凝视着家中的每个角落,仿佛可以看到昔日家人共聚的日子——小雯小时候会蹲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玩布娃娃,母亲会在厨房炒菜,而父亲会坐在阿怡身旁以洪亮的声音跟母亲说家常话。
“小雯:妈:爸:。”
晚上,阿怡只能怀抱着回忆中的美好片段,孤独地入睡。
那些贫困但愉快的美好片段。
可是,几天后信箱里的一封信,剥夺了阿怡心灵的最后一个绿洲。
房屋署通知阿怡,她要迁离奂华楼的单位,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家。
“区小姐,请您明白。我们只是公事公办。”在何文田房屋署总办事处的会客室,一位房屋事务主任对阿恰说。为了提出反对,阿怡约了房屋署的职员见面。
“我、我自小便住在现在的家,为什么要我搬?”
“区小姐,恕我直话直说。”主任边翻着文件边说:“您目前只有一个人住,而奂华楼的单位是提供二至三人家庭使用,按房屋署规定…一人户家庭单位不能超过二十平方米,您现在是‘宽敞户’,不符合配房资格。当然我们会提供新的一人单位给您。”
“可是这、这是我的家啊!只有在这个家我才能想起我的家人啊!”阿怡激动地质问
道:“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你们便要赶走我吗?房屋署就是这么不近人情吗?”
“区小姐,”架着金边眼镜、西装笔挺的主任抬起头,直视着阿怡双眼,“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不过您知道目前有多少家庭在轮候公屋吗?我们不尽快处理每一个个案,那些家庭就只能继续住在更狭小、更不堪的房子里。您说我们‘不近人情’,那您无视那些苦等多年还未‘上楼’的大众,不就是‘自私自利’吗?”
阿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法反驳对方。
“区小姐,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我们会让您再住三个月,您亦有权从我们提供的名单中选择新的居所。”主任每次开口,都以“区小姐”作开头,就像不断强调问题出在阿怡身上。“虽然新住所的地点可能偏远,例如新界元朗或北区,但都是新落成的屋村,配置比乐华邮好。有新消息我们会再通知您,如果您打算短期内离开香港,记得联络我们。”
房屋事务主任的态度暗示着会面完结,请阿怡离开。
阿怡无奈地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去,主任摘下眼镜再说:“区小姐,您别看我好像高薪厚禄,其实我一样为每个月的房贷头痛。今天连死过人的私人楼宇也一样索价几百万,香港就是如此一个居住环境恶劣的城市。在这儿生活,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世事未必尽如人意,凡事别那么执著就好。”
回家途中,阿怡心里的积郁与怒气,被主任最后一句话全引了出来。对方的话,就像教自己认命,接受上天安排的一切。
父亲的意外、母亲的病症'妹妹的自杀,全是上天的旨意,凡人不可违逆,也无能违逆。
阿怡不知道,当她坐在巴士上时,她的表情是如此骇人——她眉头紧皱,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就像憋住很大委屈,即将爆发。
——我才不会认命!
阿恰回忆起在殓房跟程簪长见面时的心情。
那股混着不忿、苦涩、凄怆的复杂情感。
——那么,凶手就是发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
我要跟邵德平的外甥见面——阿怡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
阿怡不知道跟发那篇文章的人见面有什么意义,或者该说,她不知道见面后她该怎么办。是要责骂对方是冷血的凶手?逼对方到小雯的灵牌前叩头认错?痛殴对方一顿?还是一命抵一命,要对方用性命来偿还?
但阿恰知道,这是她唯,想做的事。是她证明自己“不认命”的方法,是对残酷现实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阿恰的同事Wendy有亲戚开侦探社,去年她们在图书馆处理一箱陈旧的侦探小说时,阿怡曾听Wendy提起,于是阿怡向Wendy打听请侦探调查要多少花费、对方接不接这个委托。阿怡要求的调查其实很简单,就是查出邵德平的外甥是什么人,在哪儿上班或上学,确认对方长相,然后阿怡找天“突袭”对方,面对面跟对方说清楚。这跟一般的品行调查差不多,而且邵德平之前被媒体广泛报导,要查探就更容易。
“这种调查一般收费三千块一天,五至六天会完成,其他开支实报实销,收费合共大约二万元。区小姐您是Wendy的同事,我也很同情您的遭遇,我收便宜一点,二千一天就好,您准备一万二千左右就可以了。”年约五十、姓莫的侦探跟阿怡初次见面时说道。虽然母亲和妹妹的丧事花了不少钱,但阿怡本来预留给小雯将来念书的储蓄再无用处,目前还余下八万多元,这项委托自然成立。
四天后,六月五号黄昏,阿怡收到莫侦探致电相约见面,说有事要报告。
“区小姐。”在侦探社的社长室里,助理放下给阿怡的咖啡并离开后,莫侦探凝重地说:“我们在调查上遇上一点麻烦。”
“是……钱方面吗?”虽然莫侦探外表老实,但阿怡猜对方是不是想坐地起价。
“不、不,您误会了。”莫侦探微微一笑。“我先说一下,这案子是我亲自调查的,平时抓奸抓多了,难得有一桩有意义的委托,我就没让手下办,过去几天我跟助手到黄大仙邵家附近查探。其实第二天我已查到消息,但为了确认真确性,我再花了两天。”
“你已找到邵德平的外甥?”
“这正是我说的麻烦。”莫侦探边说边从文件夹取出一叠照片和文件。“邵德平没有姊妹,是独子。”
“嗯?”阿怡有听没有懂。
“邵德平根本没有外甥。”莫侦探指着几张偷拍照片。“邵德平父亲四年前已去世,目前跟妻子与七十岁的母亲同住在黄大仙下村龙吉楼十楼,他没有姊妹,所以没有人会叫他‘舅父’。他也没有表姊妹或堂姊妹,唯一的表弟已移民澳洲多年,我查过对方没有子嗣——不过就算有,也该称他做‘表伯父’而不是‘兴父’吧。”
阿怡目瞪口呆地瞧着莫侦探。“那这个写文章的‘外甥’到底是谁?”
“不知道,就连邵德平一家都不知道。”
阿怡m讶得无法说话。
“我从一位跟邵老太相熟的邻居口中确认过,他们毫无头绪。”莫侦探耸耸肩。“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假冒邵德平外甥写这种炒作文章。我曾怀疑是他的老婆甚至是邵老太写的,可是如果是她们写的,她们应该会趁记者采访时为老公和儿子平反,而不是闭门不见。”
“莫先生……那么你能替我找出贴文的那个‘kidkit727,吗?”阿怡盯着桌子上的照片和文件,问道。
“这个就有点困难了。”莫侦探叹一口气。“我这家侦探社接办的是传统调查,想揪出隐藏在网络后面的家伙,我们没有相关技术,顶多只能从表面归纳一些特征。我稍稍调查过那个讨论区,觉得这事件有太多古怪之处——这个kidkit727只在花生讨论区贴了这一篇文章,而且帐号是同日新建立的,贴文后也没有再登入,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单纯为了替邵德平伸冤。区小姐,我只能推理到这儿了。”
“莫先生,如果你要我付再多的调查费,我也愿意……”
“不是啦,”莫侦探打断阿恰的话,“真的不是钱的问题。事实上,因为这次调查没有成果,我不能收尾款了。当然您先前付的四千元订金我也不能退,毕竟我可以不收费,我的助手可不能做白工。我莫大毛在这行算是有点信誉,能做的会尽力做,没办法的,可不会多收一块钱。”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