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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怡今早八点离家上班时并没有想过,今天会是改变她人生的一天。
她本来以为,面对一年以来不绝的苦难,只要咬紧牙关、安分守己,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她深信运气是个公平的使者,一个人遇上坏事,将来自然会遇上好事。然而现实却是反复无常,上天喜欢跟世人开玩笑,开很残酷的玩笑。
黄昏六点多,阿怡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边盘算着家中冰箱里剩余的材料还够不够弄成二人份的饭菜,一边从专线小巴站步行至屋村大楼。近年物价涨得教人吃不消,阿怡还记得,以前一斤绪肉不过卖二十多元,今天付相同的金额却只能买半斤。那个“以前”,也不过是七、八年前,这几年间菜市场里不管菜还是肉通通涨价了一倍以上,可是普罗大众的薪水却没变过。阿怡很明白,食材价格飙涨不是批发价上升那么简单,她曾听过一位上了年纪的邻居戏言,说“香港人吃的不是粮而是砖”——自从屋村的商场和菜市场被政府卖给私营企业后,商户便面临加租的压力,商贩为了增加收入付昂贵的租金,自然将负担转嫁到顾客身上。
冰箱里应该还有几两猪肉和菠菜——阿怡想。将它们弄成笾烧肉片炒菠菜,另外加一盘蒸水蛋,正好是一顿简单又富营发的晚饭。跟阿怡相差八岁的妹妹小雯自小喜欢吃蒸水蛋,每逢家中材料不足,阿怡便会用两个鸡蛋蒸出一盘又软又滑的水蛋。撒点葱花、加点酱油,端上镔桌毫不失礼。而最重要的是这菜色够便宜,过去阿怡一家经济拮据之时,鸡蛋帮助她们度过不少难关。
虽然家里够材料做晚教,可是阿怡仍在盘算该不该去菜市场碰运气。阿怡不喜欢家里冰箱半点储粮也没有,大概是家庭环境使然,她做噩总是有备无患、精打细算。而且,不少菜贩会在收摊前减价,现在去逛逛,说不定能捡便宜,明天不用再为这问题伤脑筋。
“呜——”
一辆警车赫然从阿怡身边疾驰而过,在尖刺的瞥笛声提醒下,阿怡的思绪从菜市场某半价摊贩回到现实。她放眼向前一看,才察觉居住的奂华楼前方聚集了一群市民。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阿怡暗自想道。她仍保持原来的步调,慢慢往前走。阿恰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念中学时就被不少同学暗骂她离群、孤僻、书呆子。阿恰从来没为此感到不快,她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前路的自由,勉强自己配合旁人的看法,只是另一种愚昧。
“阿、阿怡!阿怡——”在为数十余人的人群中,一个头发鬈曲'身材略胖、年龄大约五十上下的大婶慌张地向阿怡招手。阿怡认得对方,那位姓陈的大婶是跟她一样住在二十二楼的住客,平日在走廊碰面会点头打招呼,可是除了知道彼此的称呼、偶尔寒暄几句外,两人没有什么来往。
虽然二人相距不远,陈大婶仍向阿怡跑过来,伸手抓住阿怡胳臂,往大楼的方向拉过去。阿怡听不清楚陈大婶说的话,除了听懂自己的名字外,阿恰觉得对方嘴巴吐出来的,似是某国的方言,又像是一串串梵文咒语。阿怡花了好几秒才明白陈大婶是因为恐慌而令说话含糊不清,而当她了解这一点后,她从对方的话中听到“妹妹”两个字。
在夕阳余光映照下,阿怡走到人群旁边,看到那怪异的光景。
众人围住的,是平时空无一物的水泥地,就在奂华楼正门前方十数公尺外。可是今天那位置上,有一个穿白色校服、十来岁的女孩仰卧着,散乱的头发半盖着脸庞,暗红色的液体在脖子旁形成一个小水漥。
那不就是跟小雯同校的校服么——这是阿怡的第一个念头。
两秒后,阿怡才醒觉,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就是自己的妹妹小雯。
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唯一的家人。
刹那间,阿怡觉得周遭的事物好陌生。
这是作梦吗?这是作梦吧——阿怡转头望向身边的人。他们都是熟悉的脸孔,但这一刻却又很陌生。
“阿怡!阿怡!”陈大婶抓住阿怡肩膀,用力摇了两下。
“小……小雯?”阿怡吐出妹妹的名字,意识上却无法将地上的人形物体跟自己的妹妹联系起来。
小雯这时候该在家里,等待我回家煮饭给她吃啊——对阿怡来说,这才是“正常的现实”。“退后一点,退后一点!”一位穿着整齐制服的瞥察走进人群之中,示意众人往后退。与此同时,两个推着担架床的救护员从后方走来,经过阿怡身边,在小雯跟前蹲下。
年长的救护员伸手探了探小雯的鼻息,再用指头按压对方左手手腕,然后从口袋掏出笔型手电筒,一边用左手掀起小雯的眼脸,一边用右手的手电筒往小雯的瞳孔照射。这串动作不过数秒,可是,阿怡觉得救护员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电影定格一样。
阿怡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或者换个说法,是阿怡的潜意识企图阻止自己面对接下来的情景。
救护员站直身子,向推着担架床的同伴、以及在旁边隔开人群的几位警员,摇了摇头。“请各位往后退,别妨碍瞥方调查……”瞥员说着这句时,两位救护员表情肃穆,缓缓从小雯身边离开。
“小、小雯?小雯!小雯!”阿怡甩开抓住自己双臂的陈大婶,往倒地的小雯冲过去。
“小姐!”一位高个子昝员眼明手快,拦腰抱着阿怡。
“小雯!”阿怡边挣扎边回头看着瞥员,焦躁地说:“那、那是我妹妹,请救救她!”
“小姐,你先冷静一点……”瞥员企图安抚阿怡,但他知道,他的话不会有任何效果。
“请、请救救她!那边的救护员先生!”脸色苍白的阿怡忽然往另一边转身,向着正注视着自己的两位救护员喊道:“为什么你们不扶小雯上担架床?快一点啊!快点救小雯啊!”两位救护员伫立在救护车旁,一脸无奈。年长的救护员很想告诉阿怡事实,但即使每天面对生离死别,他这一刻也不忍心说出任何会伤害面前这二十来岁的女生的话。
“小姐,你是她的姊姊吗?请你先冷静一点……”抱住阿怡的瞥员尝试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小雯——”阿恰再次回头,望向地上宛如人偶的少女?却发现另外两位警员拿着墨绿色的防水塑胶布和金属支架,正在小雯身旁组合小帐篷,盖住小雯的身体。“你、你们在做什么?停手!给我停手!”
“小姐!小姐!”
“别盖住她!她还有气息!她一定还有心跳的!”阿怡无力地向前倾,本来拦住她、防止她破坏现场的警员,变成扶着她的唯一支力点。“快救她!请你们救救她……我求求你们救救她……那、那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在这个平凡的星期二黄昏,观塘乐华村奂华楼前方的空地上,平日喜欢高谈阔论的街坊邻里都静默下来,在冰冷的屋邮大楼之间,只余下一位姊姊的悲怆哭声不断地回荡着,恍如风声般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遗下一点,滴、无法梳理的悒郁。
——令妹是自杀的。
当阿恰在沙田富山公众殓房听到簪察说出这句时,她不由得激动地争辩,口齿不清地吐出“不可能”、“你们根本没好好调查”、“小雯才不会自杀”之类的话。负责案件的程警长是个年约五十、发餐带点花白的瘦削大叔,虽然外貌带点痞子气。眼神却透露了他老实人的本性。面对阿怡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他倒能平心静气,以低沉稳重的声线安抚对方,并说出令阿怡无法反驳的话。
“……区雅怡小姐,您‘真的’认为您妹妹不是自杀的吗?”
阿怡很清楚,纵使她不想承认,小雯有充分的理由寻死。毕竟小雯在过去半年所受的压力,已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女孩能承受的范围。
而这一切,要从区家多年的不幸谈起。
阿怡的父母生于上世纪六〇年代,是新移民的第二代。自一九四六年国共内战开始,每月有大量难民从中国大陆涌进香港,而其后共产党取得政权、改革制度、发动政治运动等等,亦导致入境人数有增无减。阿怡的祖父母是从广州偷渡来港的难民,当时香港社会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对偷渡者几乎来者不拒,于是他们落地生根,获得居留权成为香港人。纵使得到留港的资格,这些“新香港人”的生活大都相当艰苦,从噩体力劳动工作,工时长、薪水低,居住环境更是恶劣;然而那时候香港正值经济起飞,所以只要吃得了苦,仍有改善生活的机会,
有些人更能乘着浪潮,白手兴家,跻身成功人士之列。
可是,阿怡的祖父母抓不住这些机会。
1九七六年二月,筲箕湾爱秩序湾木屋区发生大火,上千间木屋遭焚毁,令三千多人无家可归。阿怡的祖父母都在这场大火中丧命,他们遗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亦即是阿怡的父亲区辉。区辉在香港没有其他亲人,结果投靠了另一位在火灾中失去了妻子的邻居。这位邻居有一个七岁的独生女,女孩名字叫周绮蓁,她便是阿恰的母亲。
因为家境清贫,区辉和周绮蓁都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为了帮补家计,两人未成年便投身社会工作。区辉在货仓当仓务工人,而周绮蓁在茶楼当侍应生,虽然每天为生活奔波,但他们没有抱怨,反倒感到微小的幸福——区辉与周绮蓁相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于一九八九年赶及在周绮蓁的父亲因病去世前完婚,算是圆了长辈一个心愿。
就像是先人庇佑,之后数年,区家似乎摆脱了厄运。
周绮蓁和区辉婚后三年,诞下一个女婴。周绮蓁的父亲在中国大陆时是知青,肚里有多少墨水,离世前留下遗言,说将来孙子出生,男的要叫“颂朗”,女的便叫“雅怡”。“雅”有高尚、美好之意,而“恰”则代表了和悦快乐。区辉一家三口租住土瓜湾一栋旧楼的小单位,生活上捉襟见肘,但尚算穷得快乐。区辉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妻女的笑靥,便觉得别无所求。周绮蓁持家有道,阿怡文静乖巧,区辉一心为家庭多赚几分钱,好让孩子他日念大学,不用跟自己和妻子一样,只念完中三便要找工作。区辉和周绮蓁都知道,彼一时,此一时,香港社会愈来愈看重学历,七、八〇年代只要肯吃苦便有工作,但往后的日子可不能用过去同一把尺来量度。
当阿怡六岁时,区辉更获得幸运之神眷顾——他们一家轮候多年的公屋终于有回音。
香港寸土寸金,地小人多,居住一直是香港人面对的生活难题。政府虽然有提供公共房屋,让低收入家庭以低廉的租金租住,但因为供不应求,申请者可能要等上好几年才获得接纳。区辉在一九九八年收到房屋署通知,他们获分配观塘乐华村奥华楼的一个单位。这对区家来说是一场及时雨,在亚洲金融风暴影响下,区辉就职的公司大幅裁员,而区辉也是其中一人。即使他的老板介绍他到另一间公司工作,薪水却大不如前,他正为阿怡上小学的学费与杂费发愁,房屋署的来信简直是天降甘霖。公屋的租金比私人房屋的低一大半,如此一来,区家只要省吃俭用,还能够多存一点钱,以应付日后所需。
搬进乐华村两年后,周绮蓁再次怀孕,为区家多添一位成员。区辉二度当爸自然喜不自胜,而阿怡亦渐渐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