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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阿弱搁扇道:“公子要与他同生共死,岂不比情敌更加可恶?”
齐三公子闻言一笑,此帖已干透,略折了放进拜匣,朝门外将军府的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将这拜匣送往了昨日那家茶楼,专候这林月浮了。
此后齐、谢二人专心在房内等着薄娘子访查结果,未曾见传回消息,清晨满院的风雨此时已停了,衰枝残叶随薄薄积水浮流,扑面的雨味清淡,夹杂草木清气,令人舒旷许多。
谢阿弱身体略见复原,此时握冷泉剑走出房门,在园中厮练,剑声溅起水声,动静都有了着落,这番剑随心走,她终于满意了些。于是行剑愈加肆意,既霸道又骄纵,斩削得那满园遍植的茶花树凋零叹息,她竟一点也不怜惜,似乎连那瓦檐碧天也不能幸免,在她的剑光中割出断然痕迹。
齐三公子则在屋内闲闲坐于一把太师椅上,边啜饮一杯茶,缓缓吹气,边叮嘱着几个下人收拾包袱行李——公子倒是笃信今日之内,南陵此案,必有转机,是而格外有闲心检点诸杂物。哪件是哪件,他倒清楚得很,尤其谢阿弱几件东西,不过衣裳之物,虽寥寥素简,但杂事或巨或细,他漫数来却是愉悦至极,间或斥责几句,更添适意。
谢阿弱边练剑边听见公子在房内冷冷的说话声儿,他那等清俊的容颜含怒时,总是令人万分愧疚,即便淡淡几句斥责,亦足以让人惴惴不安!魏园上下杀惯人的亡命之徒都畏惧他,更何况这里的寻常下人?想必他们一个个在公子的冷目下,定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等战战兢兢的情状,谢阿弱哪怕不进去屋里细瞧,也晓得有趣。大抵她天性也是兴灾乐祸,又想起“玉面狮子”四字诨号,不由得唇畔含起笑意,手上长剑亦愈练愈快,豁然开朗时,已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大汗。
此番二人闲情逸致,等到午时,薄娘子终于请齐、谢二人再往偏厅,传话说已晓得将军府内谁人与张婆有瓜葛。
二人闻言,走至偏厅,但见厅中王将军端坐首位,似是刚从城防军营回,正缓缓褪下头上所戴的虎首金盔,盔鍪内的硬革衬离开时,将军微微蹙眉,鬓边挤出蛛网似的细纹。置于一旁桌案的虎首形盔饰,纹缝里爬满斑剥铜绿,所剩不多的鎏金面上,映出将军模糊扭曲的黝黑脸孔,轮廓虽不真切,额鬓边的灰白却反而看得十分清楚。
王鸾此刻立在他父亲身旁,头一回意识到他父亲这位南疆响当当的大将已是迟暮之时,王鸾以薄娘子名号浪迹江湖多年,逋一看见父亲的白发,不觉有些惊心。
正此时,邓琼儿、刀歌门门主邓苍形,还有那大弟子韩飞亦进得厅堂来。正是王鸾晓得此案揭破不过就在眼前,是而喊齐了众人聆听。
众人略略见礼,各各落坐一旁。不多时,昨日那王护卫又请来一位妇人,三十余年纪,风韵温婉,眉目如画,生得妩媚,进得偏厅来,先向将军请安行礼,便款款倚坐在将军身畔的长背椅中——原是王将军的爱妾锦夫人。
这锦夫人身穿黑绸,却不见灰败,偏衬得她姿容愈发妖娆,坐下时露出黑细绸裤下小脚,套了双缀着碾玉碎蝶的黑缎绣鞋,比手掌还小半截,不足一握。她微微侧身,颈上肌肤圆润细腻,竟比玉牙儿板还白。
此时王将军抚摩着雾蒙蒙的鎏金虎盔,道:“鸾儿,你这番断案,为何要请锦姬过来?”
王鸾禀道:“孩儿有一番道理,请父亲静候。”说着他转而望向谢阿弱道:“昨日你要我请来的人,正是锦夫人。”
谢阿弱点点头,向着这锦姬问道:“昨夜唱曲的,多半就是锦夫人了罢?”
那锦姬此时从襟里取出一幅手绢模样的小小方巾,精绣的单丝罗上透着她怀里的玫瑰幽甜。她顾盼间朝将军嫣然一笑,昏暗的厅里宛若牡丹绽放,道:“将军昨夜未曾歇在我处,我又唱曲给谁听?姑娘想必听错了。”
谢阿弱见她否认,没再多问,只是道:“既是与夫人无关,不知夫人可愿稍坐会,听个旁的案子?”
那锦夫人脸色从容,笑道:“但听无妨。”
谢阿弱便道:“那请将王宝如、四凤姑娘、还有花玉娘请进来罢。”
王护卫听命将这三人请进偏厅来,三人皆立于堂下,谢阿弱缓缓道:“凡男尸与女尸在同一处发现,世论就要说是殉情,引来讥评谣传,依我看来,当日的情形其实是两宗人命案,而非一宗殉情案。而正因此等机缘巧合,两宗案子绞缠在了一处,结成乱麻,才令人如堕雾中。”
邓琼儿听得此言,眼眶一红,道:“阿姊断做不出红杏出墙的事来。”
刀歌门门主邓意形并王将军都是沉默不语,谢阿弱道:
“且先说那具布店男尸,收敛官府,查无名姓,也无人来认领,只能推得是逋来南陵的外乡人,既是如此,怎又会与邓苹儿姑娘事前有奸情,以至要双双殉情?
依我查验这男尸,他双手食指与大拇指皆有厚茧,他生前合该是位打算盘的帐房先生。既是帐房先生,多是携财而来。若遭不测,恐怕是有人见财起意所致。不知花掌柜以为如何?”
谢阿弱淡然看着那厅中立着的花玉娘,花玉娘与四凤皆认出她是当日送布上门、缝做衣裳的谢姑娘,却不料她还断起案子来,花玉娘是块辛辣老姜,看阿弱文秀,是而堆笑道:“谢姑娘说得很是,不过这人既无名无姓,又不知来南陵城寻谁的?谁又晓得他是遇着什么歹人?我等无知妇人,还请听姑娘高见呢!”
谢阿弱闻言微微一笑道:“花掌柜精明过人,说的正是此案的关键!若弄不清这位帐房先生是给谁送钱,又怎么晓得是谁捷足先登、杀人劫财,甚至布局嫁祸?”
说着谢阿弱转而望向那四凤姑娘,她面色微惊、低头不语,谢阿弱道:“听闻四凤姑娘手上被猫儿抓伤了?”
那四凤急忙摇手道:“不过是擦伤的,不是被猫抓的!”
王宝如听言,道:“那日我出门去买红布,明明听得你骂那猫儿厉害,你这会怎么又说不是了?”
谢阿弱上前,轻轻扣着四凤的手腕,掀袖展看她手背,众人但见上头几道细痕,似红线般几乎要愈合,但确像是猫儿抓的,锦夫人此时只笑讽道:“即便这位小姑娘手儿是被猫抓的,又如何?”
谢阿弱淡然一笑,道:“那就要问这四凤姑娘被猫抓伤时,到底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而这当中又是何人那般厉害,吓得这四凤姑娘不敢回自己住处,而躲到亲戚家避难去了!”
那四凤猛听得谢阿弱将因果来由说得这般切合,一时结舌难辩,只能簌簌发抖起来,此时王将军眼底是非清明,厉声喝道:“事到如今还敢隐瞒!还不快将实情说来!”
四凤被将军怒喝,一时吓得跪在地上,颤声儿道:“我……我说实话……那日……我听说花掌柜在绣庄库房……平素钥匙都是掌柜亲自管的!我正想取些彩线,绣赶工的凤穿牡丹,就去寻花掌柜了。
没想到从窗外看见花掌柜正在库房往箱中藏起四五匹红布,那时花掌柜才在众人面前说红布已经用完,还让宝如姊去张婆家布庄买,我那时不由犯了嘀咕,实在猜不透掌柜为何要说谎?
但做下人的终究还是要伶俐些,我就留了个心眼,要先避开,没想到走时不小心踩着那猫儿尾巴,手背就给那猫儿跳起来抓了,惊动了房里的花掌柜,那时我心一惊,忙就跑了,正捂着伤,就遇着宝如姊出门去买布,恰被她看个正着!”
花掌柜此时忍不住惊骂道:“小蹄子,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看见我藏红布了,暗黑黑库房,我藏的是青布蓝布,你也分得清?”
那王护卫此时已将捧盘重又盛了上来,道:“这是属下在花家绣庄库房发现的当中一匹红布,花掌柜不是说库房没有红布?后头又不曾新买,那这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花掌柜是转世蚕娘吐红丝,能凭空变出几匹红布来不成?”
那花掌柜被噎得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谢阿弱冷冷道:“人过于精明了,总不是什么好事情。那些红布恐怕是花掌柜在张婆家布庄偷的吧?你晓得每逢初一,张婆必上山给儿子行祭,当日你溜进布庄,恐怕不止偷了红布,甚至还杀了人罢?”
谢阿弱目光如炬,花掌柜脸色骤变,却仍辩道:“谢姑娘说的可是杀人大罪!我不过是数错了几匹红布,何以就说是我潜进布庄杀人?”
谢阿弱冷冷道:“花掌柜莫急,我不过也是猜测,一切还要从那个旧布偶说起,宝如姑娘那天之所以会偷那旧布偶,恐怕是因为这旧布偶本就是宝如姑娘从小带在身边的罢?看那绣字,该是父母哀怜幼儿所留的念想,不知我说的可对?”
王宝如此时被戳破偷布偶一事,脸色一白,低头认道:“那确是我父母遗物,为何会被一个死人握着?我实在想不明白,就偷偷藏了起来。”
谢阿弱此时娓娓道:“当日,花掌柜假借红布已缺,设局引宝如姑娘去布庄,而那男尸死在地上,还握着她的东西,这等栽脏,正是花掌柜苦心嫁祸于宝如姑娘。想必花掌柜早已先将这帐房先生引到布庄,趁机杀了他,再将你的布偶塞到尸身手上,不过花掌柜贪图小利,见柜上红布堆积,想来命案之时,场面混乱,谁会在意那四五匹丢失的红布?花掌柜如此贪财之人,之所以要杀那帐房先生,恐怕还是为了个利字罢?”
王宝如闻得是近乎养母的花掌柜设局陷害她,惊诧莫名,而那花掌柜却仍抵死不肯招认,强硬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红布兴许是我先前买的,积压着忘了,谢姑娘怎么就认定是我偷的?”
谢阿弱冷冷道:“那不妨请花掌柜稍歇息会,先听我说说另一桩命案。不过这之前,请王护卫往花家绣庄,将那几匹红布悉数带回,充作物证。”
王鸾听言,吩咐王护卫前去。
此时经谢阿弱说得那男尸的来龙去脉,那堂上端坐的锦夫人与堂下张婆脸色都不似原来那般镇静,谢阿弱望向这两人,道:
“却说当日布庄发现邓苹儿姑娘被人毒死,还被藏在柜子底下,恐怕与这几日外疆高手潜入刀歌门、偷取城防地图有关。至于这地图如何流入刀歌门的?我原本没有头绪!只因邓苹儿姑娘递信给自家亲妹妹邓琼儿都得费心暗语,那要紧的地图就不可能是她递送出将军府的。
依我看来,后来邓琼儿姑娘按姐姐密信往双月街去,发现了邓苹儿的尸首,恐怕正被凶手误以为是邓琼儿取走了地图,并带回了刀歌门。那依此看来,这地图原是藏在张婆家布庄的某处!依我猜测,邓苹儿惹来杀身之祸,正是因为她身在将军府、发现了盗图之人,尔后跟踪到了双月街布庄,此后她为求稳妥,折回将军府,递信向邓琼儿密报。她如此周折,不敢直接向将军禀报,恐怕正是因为她忌惮盗图之人!这样想来,此人定是在将军面前颇说得上话,若遭此人反咬一口,邓苹儿身边又无夫婿撑腰,恐怕要受冤屈,所以只好碾转求助娘家。
尔后,她再去布庄,想寻回地图时,恐怕已不知不觉被人下了毒,她毒发死在布庄时,被人藏在柜底,正是因为白日不好弃尸,是而那凶徒只等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