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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哥儿晓得触怒了齐三公子,忙不迭退下去了。齐三公子却又喊住他,道:
“叫你娘子进来问话。”
峻哥儿连连称是,这芊儿未进来时,齐三公子记挂着阿弱,推了暗门进去里去,正瞧见她背着躺在那榻上,好像身子很懒的样子,又好像在同谁生气一般,楚楚可怜的,齐三公子看了心上又柔软起来,坐在她身畔,哄道:“你是不是嫌这里太闷了?等入夜了,我带你去校武场上骑马射箭罢?”
桑香愈发觉得齐三公子的温柔像是一截会烧尽的红烛,等他晓得她不是什么谢阿弱,不过是一个要刺杀他的赝品,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到时岂止不再待她如珠如宝,恐怕还会恨得将她挫骨扬灰。
桑香一个人沉浸在这样隐密的苦痛里,默默承受着,他倒快活,随时可以将她揉圆捏扁。正是桑香愈发不安时,察觉齐三公子伸手来轻轻扳着她身子,转过来对着他。
只见齐三公子瞧见她眉眼那段娇嗔,道:“你这样子同谁致气?”
他很想从早到晚地将她抱在怀里,弥补那些度日如年的彻夜伤心,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一笑道:
“别怕哩,等我问完这些净会添乱的人就来陪你。”
桑香抬眼看齐晏,他的目光情深似海,她却只能隐藏心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儿呢?处事时那样冷静无情,对她却例了外的温和,晓得真相后会不会轻而易举地原宥她?
桑香的心底自然是没有把握,以至于她的神情落在齐三公子眼里,有种莫名的惶惑,像是怕他、惧他,同从前的阿弱截然不同——齐三公子不由轻轻皱起了眉,他握着桑香的手,微微的轻颤,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他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已听见外间有人的脚步声。
齐三公子起了身,没有说什么话,从暗门步了出去。
外音的芊儿并两个侍立的小丫头已侯着,看见开阖的暗门转出齐三公子,她原本是坐着的,这时又起了身,但看齐三公子难得地穿上大红锦衣,如此喜庆热闹的颜色,却半点世俗味都无。这芊儿原先在乐馆,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以为凭她出色舞技能博得齐三公子青睐,可到底还是高不可攀,尔后不得已抓了根救命稻草,却原来嫁了个沾花惹草的男人。
齐三公子向来也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直问道:
“你昨夜四更到五更,没看见峻哥儿出门罢?”
芊儿低头轻声答道:“我睡得轻,没听见他出门的响动。”
“冷枫儿死了,你怎么看?”齐三公子沉吟,手上把玩着案上一个头上生了龙角、身添双翼、鎏金镶嵌宝石英钟的蟾蜍纸镇,这怪模怪样的东西,他却很是喜欢,凡事贵在别致,所以他才会钟意一向对他都冷心冷面的谢阿弱,只是阿弱做了女鬼,怎么反而心虚意怯的,好像不止怕他,简直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齐三公子神思不凝,沉吟不语,那芊儿脸上很是不自在,仿佛原本一直暗暗忍受委屈,而魏园的人都默契地不提,她也就习以为常地做个缩头乌龟,这会才明白原来大伙都晓得她所受的羞辱,难说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哩!芊儿不由声调微微颤着,答话道:
“她那样不甘寂寞的女人,死了也活该!”
说着这芊儿忽然情难自禁地,掩袖哭泣起来。
全文免费阅读 32查访住处
这东暖阁内,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当着齐三公子的面哭得这样梨花带雨的,但见这芊儿身着轻袅纤衣,举动都是柔弱不堪,原也是个擅绸袖之舞的,自然最要紧的是楚宫腰、掌中轻,要她扼死一个还有些武功底子的冷枫儿,不合常理,齐晏只好冷冷打发道:
“她死都死了,你还伤心什么?你退下去罢,叫乐馆里的月娘进来。”
齐晏说话也当真绝情了,芊儿非但没讨得半点怜惜,还被他冷言冷语,再多留只怕要被他喊人轰出去呢,只好拿帕子抹了泪,盈盈退拜,出了门去。
齐晏百无聊赖之时,又开始把玩他书案上一把磨光髹漆的象牙雕刻曲尺,此物向来是他钤印定位用的,可校得印章不斜欹,此时齐三公子若有深意地瞧着这曲尺——不知他是想好好削正谁的斜欹呢!
不多时,乐馆那个泼辣的月娘进来了,这还是她头一回与齐三公子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可她没有半点欢心雀跃,面上淡淡的,过了今年生辰她就又老了一岁了,哪还会痴心妄想与冷得像冰的三公子恩爱呢?她给齐三公子行了个礼请了个安,就再没多话了,只静静地等着,他不开口,她也是不必开口的。
齐三公子抬头看一眼她的装束,寻常素净,倒像是清淡道姑一般,倒比那芊儿顺眼,齐晏也肯好好说话了,问道:
“你隔壁住的四儿说你半夜才回到乐馆?那是何时?”
月娘倒不打算狡辩,答道:“四更左右光景出去的,五更左右光景回来的。”
“你可晓得冷枫儿就是这四五更之间死的?”齐晏淡淡反问,没带一点压迫,月娘也没藏掖,老实答道,“我偷偷瞧陈绝刀使刀法去了。”
“他约你还是你约他?”齐晏右手指节扣在象牙曲尺那朱丹纂书“明正直严”当中的“明”字上头,百无聊赖的,缓缓地敲击,月娘愈发无所顾忌,答道:
“半夜睡不着就去瞧上一眼,何必约好?不过凑巧他在用刀,我就在树后头多看了几眼,难道这也坏了魏园的规矩不成?”
这月娘说话也当真百无禁忌了,齐晏不以为忤,只是道:
“这样看来冷枫儿死的时候,你若是在看着陈绝刀在练刀法了?那你俩同她的死都没有干系了?”
月娘愈发淡然答道:
“这是自然,我月娘可以对天发毒誓,我若做了什么亏心事,让我出门就被雷劈死!”
这样赌咒耍狠的话,却说得那样平静坦然,倒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风骨了,齐晏不打算难为她,只打发道: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你出去让这些杀手们都在兰若阁外侯着,不到天黑不准散了。”
月娘不解其意,但还是领命传话去了。
这时,得空的齐三公子推开里间暗门,只见桑香已经坐起身来,脸上倒是平静了些,看不出端倪,他含笑道:
“趁天还没黑,我带你在魏园到处走走罢?”
桑香忍不住,开了口,头一句竟是问道:
“你喜欢这个月娘?对她那样和颜悦色的?”
齐晏听着她开口说话只觉得七分惊喜,可是她头一句是为了拈酸吃味,倒也真是三分可爱可笑了,他上前去,握着她的手,唇畔含笑道:
“世上的女子和你比起来,我哪里还谈得上喜欢二字?不过是比较看得入眼那些行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人。”
齐晏又说起高深的话来,桑香听着十分耳熟。齐晏为她将掀在额发上的狐面面具又轻轻放了下来,覆住脸,只露出她晴湖般的眸子,他狡黠道:“我带你这只女鬼去看看这些人到底心藏什么暗鬼罢?”
桑香寻思他故意拖延这些人在兰若阁外,定是别有用心的,果然,他牵着她的手,两人悄悄地从东暖阁过穿堂,从后门溜出去了。
此时魏园晴光正好,冬日暖暖的,四处走动,只有那些青衣小侍们在趁着艳阳天打扫园子,或用带竹叶的竹竿子去扫梁上的灰尘,或用白布擦拭器皿,四处空空的——原来将这些放荡不羁的杀手们都聚在兰若阁后,魏园竟是这样难得的清静。
齐晏握着桑香的手儿,忽然道:
“从前都没有和你这样在魏园里四处走走,你总是站得离我远远的,以后都不许了,以后你就站在我一步之内。”
他对桑香的这种爱恋似是饱含了晕眩般的快活甜蜜,哪怕桑香竭力隐忍,不向他吐露相思之情,可是她脸上滚烫的颜色恐怕早已经渗透出来了。
此时日光之下,她抬头望一眼齐晏,才瞧清他脸色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红润,她的手抬起来搁在他额上,烫得吓人,她疑道:“你莫不是风寒发热了?”
齐晏却略略眯起眼睛,满不在乎道:“不过晒着太阳热了些,哪里是生病呢?”桑香只觉得哪里不同寻常,一时也说不上来,她捂着自个儿的脸,也是热烫的——原以为是情动,可这会想着又不像,难道她和他都中毒了不成?
她正疑心的很,齐晏已经牵着她往一排圆石木柱风雨檐的长廊缓缓走去,又过了几个甬道,到了一处院子,这院子里在冬日仍是花木扶疏的,种了各色名贵山茶,如宝珠、鹤顶、晚山、照殿红,齐晏道:“你也不常来老四的住处罢?——想不到冷枫儿倒是个爱莳花的雅人。”
“你怎么晓得不是老四种的?”桑香不解。
齐晏微微一笑,道:“你是故意要考我么?这老四有刀法癖,不管忙还是闲,喜还是怒,都只会靠练刀打发排解,他哪有空做这些雅事呢?”
“依你说,这冷枫儿倒不像是个没心肝的美人呢,她种山茶种得这样仔细用心,难道她有那样多的男子爱慕,还寂寞了不成?”桑香也不晓得为何一开口,就同这齐晏什么都说了,要是他再多问她几句,她恐怕还会更加掏心掏肺。
“是有人没法子独处的,总要有什么心爱之物来打发。”齐晏意有所指,像是说这已经死了的冷枫儿,又像是在说他自己哩。
他细细看这园子,新土翻拣的茶花田畦,后头还植了许多竹子,他琢磨着这月娘昨夜是躲在何处?他牵着桑香共在茶花小园里穿过,茶花花事正盛,风裁日染、秀靥嫣和,桑香共他在这茶花园里留连,倒不像是四处查案,只像是游园漫赏,她望着齐晏拂衣掠过满路的茶花,他的容颜付予了良辰美景,愈发难以言说地清俊起来,令她的心怦然鹿撞、混混噩噩的。
直等到他忽然似发现了什么,停住了步子,她却已没头没脑地踩上他的鞋。桑香忙不迭地后退一步,醒过神来,绷着小脸抬头看他,齐晏却轻笑着诘问道:“你怎么总是失魂落魄的?难道女鬼在白日里都是这般心神焕散?”
桑香也不知答什么话好,点头么?还是摇头?最后她只能抿唇不语——幸好齐三公子这会也没空追究她,只专注看着地上那鞋印——是穿过竹林子来到这茶花田外的方向,陷在泥里,旧的很,一半鞋印已经被新翻的花泥覆了去。
大约是月娘真的来过罢,只是她哪里是昨夜那样凑巧来看老四练刀的?这脚印明明是在冷枫儿莳弄茶花更早之前的——这月娘倒是敢在齐三公子面前说着谎儿,还连眼睛都不眨!
齐三公子喜怒莫辨,脸上淡淡的,领着桑香进了这陈老四的厢房,这样登堂入室的,他倒也毫无顾忌,本来这魏园就是他的,哪里不是由他作主?
他头一处先是翻看那冷枫儿房内的梳妆镜台,桑香忍不住道:“你翻她的梳妆这作什么?”
齐晏含着笑道:“你问我作什么?谁让你们女子都喜欢把要紧东西藏在这些地方?”
桑香无语凝噎,老半天才晓得还嘴道:“你倒是很懂得女子的心事。”
齐晏翻拣小屉宝格,不曾抬头,嘴角却轻轻一勾,同她揶揄道:“难道女鬼都像你一样爱吃醋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