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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奴脸飞红霞,低着头不说话,叶景印上前抓住她的手:“芸奴,跟我走,我去回了大娘和娘亲,今天就领你过门。”
芸奴却不肯动,叶景印急道:“你还犹豫什么?虽说是妾,但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芸奴还是没有动,沉默良久,她抽回手,膝盖一软,跪倒在他的脚下:“二公子,对不起……”
叶景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脑中一片空白。愣了片刻,他蹲下身子,抓住她的双肩:“是不是他逼你的?”芸奴摇头,泪珠从眸中滚落:“二公子,奴婢知道您对我好,所有人都嫌弃我,只有二公子您照顾我,把我当人看,您对奴婢,有天大的恩情。可是奴婢不能做您的妾室,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只能死后结草衔环,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了。”说罢,不停地磕头,“咚咚”有声。
叶景印从未想到会被她拒绝,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只抓着她问:“为什么?难不成……”他抬头看向叶景淮,“难不成你喜欢的是他?他从来都没把你当人看,你竟然会喜欢他?我对你这么好,你,你竟然拒绝我?”他粗鲁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对她大吼:“你说,他到底哪一点比我好?”
“不,不是的,二公子,不是的。”芸奴满脸是泪,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哭,叶景印气急,将她往地上一推:“够了!我算是看清你了,你这个没心没肺,分不清是非好歹的女人!”说罢,又怒瞪了叶景淮一眼,拂袖而去。芸奴膝行到门边,扶着门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哭泣,心中疼痛难忍,如利刃般片片切割。
对不起,二公子,我不能做你的妾室,六年前,我曾亲眼看见一位老妾被活活饿死,那个时候我就已发下誓愿,哪怕一生不嫁,孤老终身,也不做别人的媵妾。
那是绍兴二年的事了,叶府之中夜间常有鬼哭,举府惊骇,叶老爷下令严查,丫鬟仆妇们深夜在园中守了几日,才发现那哭声是从东边一座小院里传来的。那小院中住的是叶老爷之父——叶老太爷的一个小妾。丫鬟们隔着窗户,看见那老妪对镜贴花黄,一边梳妆一边哭泣,其声如鬼哭。下人们回禀叶老爷,说老妾被恶鬼缠身,叶老爷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也不请术士驱鬼,只是下了严令,将小院封起来,不给老妾吃食,将她活活饿死。她死之后,果然再也没有了鬼哭,人们只道是鬼怪随着老妾之死被驱逐,但阖府上下,只有她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鬼怪,那名老妾,不过是长年被关在小院中,无人问津而精神失常罢了。
一直到今天,她耳中仍然回荡着那名老妾饥饿时发出的痛苦的哀号。老妾死后,收尸之时,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牙印。
那是孤苦悲戚的冤魂留在这世间的唯一印记。
哪怕做一辈子的仆人,运气好也能配个小厮,做正头夫妻,一辈子平平淡淡和和睦睦,而做了贵人的媵妾,若得宠还好,若不得宠,又没有子嗣,到头来,也只有凄惨而死这一途了。
“别哭了,起来吧。”叶景淮站起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去洗把脸,别叫人误会,以为我堂堂叶府大公子,竟然虐待下人。”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张素绢,丢在她面前,出门而去。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她靠着雕花木门坐下,回忆起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她已经习惯了和二公子、白公子一起斩妖除魔的日子,之前的十五年,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度过的了。如今二公子已对她心灰意冷,她今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捡起素绢,捂着脸“嘤嘤”地低声呜咽起来。
日夕见寒山,彩翠分明,杳杳云中,有几只鸢鸟飞过,叶景印提了一坛子酒,跌跌撞撞地闯进白家,六月雪早就已经谢了,只剩下一院子的枯枝残叶。白谨嘉如往常一般坐在廊下,不过这次并非只有她一人。
在她身旁,坐了一个少年,一身枣褐色短打扮,身边始终带着一柄长锥枪,英气凌云。
“白兄……”叶景印仰头喝了一口酒,醉眼蒙眬,笑道,“白兄,原来你有客人。”
“这位是岳太尉的长子——岳云岳小将军。”白谨嘉道,“岳小将军这次回京述职,不日就要启程回鄂州,所以我邀他到舍下喝一杯践行酒。”
“原来是岳小将军,失礼失礼。”叶景印作了个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台阶下,也不起来,就靠着台阶喝酒。岳云见他实在醉得厉害,就起身告辞,白谨嘉也不送,只端着酒,拿冷眼看着叶景印发酒疯。
“白兄,你说,我比之我大哥,如何?”
“你是说喝醉酒后的怂样吗?”白谨嘉毫不客气,“怪不得芸娘子不愿意跟你。”
叶景印一惊,抬起身子:“你怎么知道?”
“你大哥无声无息地解决了你派去暗中保护芸娘子的武士,又能影响官家,让他下令芸娘子归家,而你只会借酒消愁,你说谁厉害?”白谨嘉将酒瓶放在他身边,“你要喝就喝个够,不过这次我懒得作陪。”
“等等!”叶景印翻转身子,一把抓住她的衣摆,“白兄,连你也觉得我比不上我大哥吗?你们,你们都看不起我,哪怕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把叶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庶出就是庶出,你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白谨嘉步子一顿,美丽的眸子中浮起云雾,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才缓缓道:“嫡出又如何,庶出又怎样,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能祈求别人看得起你吗?”顿了顿,又道,“芸娘子虽然温柔和顺,其实性子很倔,她宁愿一生不嫁,也不会做妾的。你口口声声地说想要她,却一点儿都不了解她,那不是爱,那只是怜惜和占有欲罢了。”
说罢,衣袖一甩,走进屋去,叶景印缓缓地躺在台阶上,看天上白云自卷自舒,落叶如梦凄迷,麝烟微,夕阳潜下小楼西。许久,眼睛被泪水糊住,他猛地起身,抓起酒坛,狠狠砸碎,佳酿四溅,他的眼神随着琼浆在地上蜿蜒,良久,良久,终于闭上双目,转身踏月而去。
第9章 雪夜异闻
临安冬日的风是阴冷和潮湿的,清泠轩中没有种冬季开的花,此时一片萧条,芸奴坐在池边,看着枯萎颓败的荷叶发呆。
自那之后,二公子再也没来找过她,她也没有出门的机会,只整日在这狭小的清泠轩中无所事事,像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只能努力仰着头,从窄小的井口仰望蓝天。
每在这园子里多困一天,她就越想念白公子,那个唯一一个曾为她舞蹈的人,唯一一个将她当做朋友来对待的知己。
思念得久了,会让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了。有时候她会想,或许她们在很早以前的某一世的确是认识的,或许还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纠缠,但那些过往都已经被她忘记,消散在漫长的轮回之路中。
那些记忆的碎片,或许永远都无法找回了。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枯萎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她的眼睛上,微微有些疼痛,她抬起头仰望那棵只剩下寥寥几片树叶的高大黄桷树,纵横交错的枝丫间有一些疤结和树洞,其中一只树洞特别大,里面黑黝黝的,忽然,有两颗珠子闪烁了一下,不,那不是珠子,那是——眼睛。
“既然你那么想她,为什么不跟她走呢?”树洞里的那双眼睛嘻嘻低笑,“这个园子困不住你,你想去哪里都行。”
走?芸奴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跟白公子走,白公子是个随性之人,带着她,可能是一种拖累吧。
“莫非你是喜欢上大公子了?”那双眼睛略带嘲讽,“嘿嘿,死心吧,他是不会喜欢你这种小丫头的,除非你用点儿小小的幻术。”还没等他说完,芸奴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糖卷子,朝它扔过去,树洞中伸出一只细小干枯的手,像一截枯败的树枝,敏捷地抓住卷子,树洞里立刻响起咀嚼的声响。
芸奴转身欲走,忽然听它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说:“作为答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芸奴不为所动,它又说,“是关于大公子的。”
少女步子一顿,微微侧过脸颊,那双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低声说:“每个月月底,他都要离开三日,你知道他去了何处吗?”
阖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公子的这个奇怪癖好,大夫人曾问起,他只说是和朋友出门游山玩水,据说大夫人不放心,曾派人暗中跟着保护,但不到半日那些人便回来复命,哭丧着脸说跟丢了。如此几次,家中人便也不再过问。
但它仍然是一个谜,一个令下人们胡乱猜测的怪异秘密。
“大公子每次出门,都是去见一个人。”
谁?芸奴在心中问。
“他见的那个人,与你有莫大渊源。嘿嘿,今夜便是他出门会友的日子,你何不自己跟去看看呢?”那双眼睛往洞里一缩,隐于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柳眉微蹙,芸奴心中矛盾挣扎,按说大公子出门会友,她万不该过问,但是那人若真与她有莫大渊源,是否会知道她身上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这个疑问纠缠了她整整十五年,像一个拴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结,如果解不开,她永远都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可怜人。
这些年她努力不去理会它,但这次不同,没有什么比这个诱惑更大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树中那恶徒的诡计,但她无法自拔,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去。
自从回到清泠轩,叶景淮便特别开恩让她住进了他的寝屋,霜落的床温暖柔软,金色的床幔上织着精美的缠枝莲,床头的青铜莲花香炉点着馥郁入骨的安息香,府里的丫鬟无不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躺上这张床,享受着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享受不到的奢华生活。但芸奴每晚都睡不安稳,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霜落被巨蛇一口吞下的惨状。
屋角的更漏还在滴滴答答地响着,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叶景淮穿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推门出去,芸奴忙起身,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紧跟其后。
出了叶府大门,叶景淮骑上高头大马,那马全身黝黑,皮毛如缎子一般柔顺鲜亮。那是从金国重金买来的千里驹,据闻可以日行千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芸奴用了术法才能勉强跟上。
出城六百里,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破庙,那庙宇颓败得俨然危房,仿佛下一场大雨便能将它摧毁。叶景淮推门进去,月光透过千疮百孔的屋顶投了下来,在地面上印下一块块错落有致的光斑。
大公子径直来到神像前,神像脑袋后面忽然飞出一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然后扔下一只纸团,冲天而去,隐没在圆月之中。大公子捡起纸团,打开略看了看,手一抖,纸团“腾”的一声燃烧起来,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芸奴还没回过神来,叶景淮已出门上马,沿着崎岖的山中小路疾驰而去。在夜幕中足足策马狂奔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走出了多少里地,他用力一拉马缰,黑马人立而起,生生停在河岸前,一步之外便是滔滔江水。
临安附近的河流纵横交错,这是哪一条河芸奴并不清楚,只看见宽阔的河面上浮着几艘船只,船上点着灯,月落乌啼,江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