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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笑了的保安,他交错在身前的双手,手指轻轻捻动了西装下的白衬衫袖口。
他在心虚!差点被驴了!
我的头正在缓缓低下,下一秒我不着痕迹地就着这个动作,再扭头看向肩膀,轻轻吹一口气,弄掉了肩上的一片碎叶。
稳住了。我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上手术台,主刀让我试着做一个最简单的侧切,可我弄断了一根小深支——然后那根血管在我的面前仿佛痛苦的蛇一样疯狂乱扭,喷出的血染甚至染红我的口罩。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稳住了,按流程把血管缝合,看那出血从喷溅开始慢慢减少,最后只是如同漏水的小水管一样细细向外飚,最后稳定,平安过渡。
我管你是保安还是保镖,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俩加起来的还要多,哥就是吃人命这碗饭的,还怕你们两个夏天穿西装的傻比?
“你笑啊。”我仰起头,露出了那个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的表情——震慑,哪怕只有半秒钟也好,我要让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开始动摇。“那就等着瞧吧。我有的是时间。”
说完这句话,我没有再看两人,而是转身走开了两三步,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陈叔的电话。
——这的确很怂,但是没有办法了。我现在哪怕用哭的也要让陈叔供出一个中间人,然后这场零容错率的博弈才能继续。
只是手机里传来的电子音让我仿佛在盛夏时节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不会吧?!
我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陈叔居然会掉链子!
不可以这样——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哪怕只能和三少说一句话都能增加救昆麒麟的几率,怎么可以就到此为止?
不甘心!
我死死握着手机,黑色屏幕上照出我的脸,已经有些微微的狰狞了。自己天真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夭折了,我只能回去,告诉昆鸣,对不起,我失约了。
那种心情就如同病人死亡后通知家属。一模一样,不管经历几次都那么让人崩溃。
明艳的白色阳光下,我微微地有些眩晕。北京干燥的空气让我指间的皮肤产生了一种难受的触感,仿佛深陷在无穷无尽的流沙之中。
就这样了,到此为止了。
回去吧,丘荻。
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迈出了一步——转身,朝着青宿书院。
——再试最后一次。而这一次我要做的,是恳求他们。
回想起来,自己并不记得那几秒钟是怎么过去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我几乎要哭出来——或许别人不会理解,但我从小到大从未恳求过别人,可现在下定决心要去恳求两个陌生人,并且清楚,结果很有可能不那么尽如人意。
那么第一句话该怎么说?通融一下?不,我的人生阅历里没有这种经验,我不确定自己能够受得了。男人的自尊心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有时甚至致命。
昆麒麟会有机会知道我为他做到了这一步吗?我希望他有机会能知道。
大门口,那两个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等待我开口。我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双唇,不敢将目光抬起来。
“能否……”
——就在下一秒钟,门后却响起了铃声。那么细碎清脆,正越来越近——
铃声。
这一刹那,我几乎就呆若木鸡,双唇颤动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铃铛的声音,当初就是这个声音,一切烦恼就这样开始。
是他吗?对,一定是他!铃声!铃声!只要听见这个声音——
“昆麒麟!”
我听见自己近乎于欣喜若狂的声音,人不顾一切地跑向大门口;而铃铛声近了,越来越近!两个保安架住了我,想将这个疯子推离大门——我喊着他的名字,拼命往前挣扎。
直到那门口拐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伴随着铃声——白衬衫,牛仔热裤,齐刘海,学生妹。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全都傻眼了。
“怎么是你啊?瞎嚷嚷。”她说话含糊,嘴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似乎是口香糖,“雷哥没来吗?”少女似乎对这个场面并不意外,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也一样,进来吧。”
两个保安还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催促他们放人。
“可是……猫姐,他没有……”
“哎呀,反正也就是个雷刀子,爱谁见谁见,充个人头数。”她吐了个泡泡,再慢慢吃回去。“三少根本也不记得的。要是没人去的话说不定还要被数落说转达不到位,烦死了,让他进去吧。”
这个转折是谁都没想到的。直到被两个保安放开了,我才如梦初醒,站在门中间。这个被叫做猫姐的学生妹打量了我几眼,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打了个响指,让我跟她进去。
……就这样,进去了?
她走出了好一段路我才回过神,匆匆忙忙跟上。大概奇怪的客人很多,我也不是头一个拘束紧张成这样的,学生妹嚼着口香糖回头盯着我,视线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人靠衣装,穿了西服还挺人模狗样的嘛。”
我没管她说什么,还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状态中。一瞬间从地狱到天堂,大概说的就是这样。
第30章 青宿书院(下)
青宿书院从正面进去,先经过了一片黄竹林。我不知道这地方主人的品味有什么问题,两侧密密麻麻的黄竹,连一点清凉鲜艳的气息都没有,只觉得那种肃杀之气。
沿着竹林往前走了一段石子路,总算看见了二进门——黑瓦砖墙,围成了一片不规则的院落,里面摆着竹制的茶桌和布坐垫。这个露天的院落就像是一个茶堂子,可是十分安静。我看见刚才的一男一女和一对祖孙都坐在里面,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不认识,坐在分散的位子上,只是静静喝着茶。看到我走过,他们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我的身上,看着我穿过院子,走向前面的青砖书楼。
书楼门口没有保安,只是站着一个穿着普通白衬衫的青年人,打扮很干净,笑意盈盈地问我姓甚名谁。我心里一愣——该不会还要查身份证吧?
我现在对于余三少的大致印象可能就是个有钱到爆、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死胖子,从自己那有限的电视剧经验来看,似乎没听说过还有查身份证这一环。可我现在已经被逼上梁山了,要编就编个彻底!既然是雷哥的人,那八成也姓雷。我和他说,“雷强。”
这名字一听就让人想到那种满脸横肉脖子上挂金链的暴发户。那门童愣了愣,有点纠结地看向旁边的猫姐。
猫姐横了他一眼,“就这个了。”
门童迟疑片刻,又笑得十分恭敬——这种恭敬把握得非常好,既不会让人觉得献媚,也不会显得刻意。
我不管他,走了进去。
书楼里并不算宽敞,就是和我印象中那种古式藏书楼很像(我妈妈老家旧宅里也有一座类似的,后来改成储物间了),古人重文,藏书楼的制式必定是中规中矩,这间也不例外。一楼没有任何藏书,只有两侧对称的小耳室。中间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刚才在外面看了看,这地方大概有三层楼高。
一名女侍应过来,也是黑色西装裙,长得很清秀。她也不说什么,就微微躬身,引我上了二楼。这个时候猫姐已经留在了外面,没有进书楼。
寂静的书楼阶梯上,我能看到这里的窗前都被人设了灰纱帐,外面明亮的阳光就被过滤成了淡淡的冷光。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嘎吱声。光尘在微光中缓慢漂浮,这地方与其说是寂静,不如说是宁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排斥这里。我以为自己会紧张到发抖或者神志不清,可是没有——这栋古老的藏书楼仿佛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正在柔化这个世上的一切棱角。
女侍应带我走上了二楼。这里的光线稍稍明亮了些,两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不知是古册还是拿来装饰的;它被分割成两个房间,我从楼梯上来,面前是一扇高大的雕花木门。
吸引我的是门上的雕刻——这好像是麒麟,但是和麒麟相比,它多了一根独角。
这好像是獬豸。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从小受的这种法制熏陶还是挺多的。獬豸比麒麟多一角,以恶人为食,是代表了公平的神兽。
女人打开了那扇獬豸木门,露出了里面那间房间。
这间屋子里面的布置很简单,只是用一道屏风隔成了两半。当木门打开时,我听见里面有很轻的说话声。
“——近来天气还闷着,把屏风撤了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男人,中年,四十多的年纪,人长得精神,挺有那种四十多岁男人特有的味道的。他立在那三展屏风外面,所以我能见到他的模样——今天见了那么多人,除开了猫姐,就只有这个人不是正装的。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身材很不错,看得出是练过的。只是他说话口气很温和,在这种情况下特别突兀——男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要么哄小孩子,要么哄女朋友。
可看这里的情况,屏风后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余三少了。
屋里有两个侍应生,左右而立。屏风前能让人看到的部分里,我没有见到类似于坐具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余三少压根没有请客人坐下的意思。
快见到了,我倒要看看这人长了一张什么样的变态脸——自己几乎能听见胸口的心跳声,连带着太阳穴也一起突突地跳;紧张感姗姗来迟,开始让脚下和灌了铅一样。
“撤就撤了吧。”有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兆哥儿,雷刀子没来?”
“据说有人替他来了,叫雷强。”
被叫做兆哥儿的——就是那个男人,他转身看了看我,笑容很温和,在这种情形下,我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人有了好感。同时,左边的那个男侍应上前,手脚轻快地将屏风叠好抱开;当屏风还没彻底拿开、我还没见到这人长什么样的时候,余三少突然轻笑了一声,“是你啊。”
——就在这一刹那,我猛地松了一口气——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先出错的人是他!
“是你啊”——他认识我吗?当然不认识!他真的以为我是雷哥的朋友,所以才会说这三个字。
我在脑中立刻调出了最靠近这种情况的方案。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了那种针锋相对时的热血沸腾:开始了!既然你先出错,哥就一点情面不留了!
“对,是我。”我自己的语气现在听起来一定谦卑得吓人,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用这口气来迷惑一个陌生人,“我……”
紧接着,那展屏风已经彻底被拿开了。
而在见到屏风后那人容貌的同时,我的舌头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草?!这是余三少?!草!草!草!
——这一刻,我心里除了一个草,真的骂不出其他字了。
坐在那的就是余三少。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他的样子,可能丑陋,可能残缺,可能面目平平,甚至可能诡异……但我从未想到过,他会是这样的人。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大约……我完全无法从这种人脸上看出年纪。神情、心理、喜恶……全都看不出,他的容貌模糊了一切感性的认知。这个人清瘦,穿一件白色衬衣、黑色裤子,没有饰品,而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指尖点着一根手杖的柄端,黑色手杖,很细长,尖头。
——这是一个教科书一般典型的白化病患者。
太典型了,十分彻底的病变。先天性白化病,完全的黑色素合成障碍,酪氨酸酶先天缺失。纯白色的短发,纯白色的皮肤,微红的眼睛,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照出一个苍白而通透的影子。
我从未想过传说中的余三少,会是这幅样子。
他可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