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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还是你认为我是这么想的?”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没有差别。”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她露出困顿无比的表情,将手微微向前伸,朝我走近。
她一脸泫然欲泣。
“请你别露出这么伤心的表情……”我将脸别过去。“你有更适合你的世界。在肮脏的废弃物旁开始的命运之线,与在纯净美丽世界开始的命运之线从来都不会有交集。”
“你口中的命运之线是什么?我看不见什么线。我只知道你是否就站在我面前。”
她朝我走进一步,我在无意识之间后退一步。
“再见。我必须走了。”我说。
“请留步。”
虽然听见她,我仍从现场离去。回到自己房间,我拿起手边的音乐盒砸向墙壁。
这么做就对了吧?
没错,这么做就对了。
我躺在床上,希望自己一睡不醒。我出生并成长于见不得光的地方,至今仿佛被世界所遗弃。然而说不定事实上根本相反,或许是我在自卑心作祟下主动逃避光明。
我真想就此长眠于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原本如此盼望,但在不知不觉间我无法将失明的女孩从心头抹灭。每当巧遇,胸口便会作痛。她发现我就在身边,而我也知道她就在我眼前。但我们不曾开口,仅是擦身而过。
沉默的关系持续了几天。
渐渐地,我们开始不需要交谈,便能互通心意。我要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稍微停顿,她便会惊讶地摒住呼吸,接着露出微笑。或是在天台工作时,我会把完成的《月光海岸》音乐盒放在一旁播放。受到旋律吸引而来的她则会若无其事地站在窗边。我们透过音乐亲近彼此。
此后我不再犹豫,决定为了她制作音乐盒。
我从众多乐谱中寻找适合乐曲,在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间创作的大量乐曲中挑选以月亮为主题的曲目。许多国家的作曲家皆曾为月亮作曲。光是名为《月光》的作品就有不少首。
我在这些曲子之中,选择了乐谱最为复杂的一首。曲名叫做《月虹》。我将乐谱改编成音乐盒专用的特殊乐谱,按照乐谱在音筒植入一根根的突刺。这个过程最需要劳力,也是制作音乐盒的核心作业。这首曲子与其他的曲子相比,在梦幻之中又莫名有些轻狂,想必可以唤起与宁静乐曲别有风味的想像。
我将费时一个月打造的音乐盒送到她的房间。在卡利雍馆一片寂静的时刻,我爬上她房间的阳台,放置转动中的音乐盒。这个阳台面向的房间只有她这一间,不需要担心其他住户察觉。就算其他住户听见了音乐盒的乐声,这里可是卡利雍馆,不会有人起疑。
窗户敞开,穿丝质睡衣的她睡眼惺忪走出天台,像要搜取音乐盒乐声似地摸索周围。
“有人在吗?”她悄悄开口。
我没出声,窝在阳台的角落尽量不发出声响,静止在原地。
她好不容易碰到音乐盒,将盖子关上夹在腋下,歪着头回到房间。
隔天我四处寻找她的踪影,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她站在外头的树阴下,身边还有伴。那个男人在她身边比手画脚地谈天说地。两人笑得很开心,她的笑容就跟她在我面前露出的笑容一样,两人似乎也聊得开怀。我至今也曾见过几次他们交谈的模样,但像现在这么和乐融融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们之间有婚约在身,两人也是门当户对。
我居然还为她作音乐盒,真是愚蠢透顶。好个天大的一厢情愿,至少我认为自己跟她心意相通,根本是场误会。人与人怎么可能透过无形的音乐或心情来了解彼此?我早该知道这些事,怎么到现在还会因此感到受伤?
她的笑容并不专属于我。我也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停止为她制作音乐盒。
我只是要为她送上一缕月光。我为自己找了这样的借口,在她的窗边送上播放月色旋律的音乐盒。或许我自己就是隐身暗夜散发光芒的月亮。月亮的闪耀并不是它自身的光芒,而是因为耀眼的太阳存在,月亮才得以发光。我正是为追求她散发出的温柔光辉而徘徊的月亮。
某一夜我带着音乐盒到阳台时,她正靠在窗边等待我的来临。真正的月光皎洁明亮,将白色阳台照耀得鲜明,照得她的身旁仿佛也散发着朦胧的光辉。和照的风吹动着她的黑发。
“你来了啊。”她注意到我。她总是这么敏锐。
“你是来送音乐盒给我的吗?”
我不发一语。
“我问我的未婚夫:平常总是会送音乐盒给我的人是你吗?他说是。”
不对。这家伙在说谎。
“是的,我知道他说谎。那个人的音乐盒,顶多就是钢琴练习曲。”她坏心眼地笑。“以前你曾经说过,我们是不会有交集的两条线。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没错,我们本来是不会相交的两条线。
“我不久后就要跟他结婚了。这场婚姻我们俩都不情愿。那个人根本不喜欢我,因为我是盲人,而他有很严重的歧视。但我们的婚事早已敲定,我们也只好配合演出。现在这种时代,结婚这种仪式又有什么意义?很好笑吧。”
那么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差点就要开口询问了。但要是我现在将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一切都完了。
“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半句话啊。”她说。“求求你,让我知道你现在就在我前面。”
我将音乐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盒盖。
流泻的音乐是我以月亮为主题自编的曲子。我虽然手艺很好,却缺乏作曲的才能,因此这首曲子与古代作曲家的音乐相比,只是首极为别脚的曲子。我很担心她听了会不会笑出来。“谢谢你。”她声音颤抖,语带哽咽回应我。
几个月后,她与那男人在分馆的塔举办婚礼。原本取下的钟特地挂回原位,敲响一次。以众所期盼的婚礼来看,这场仪式办得不算盛大。但考虑到现状也是理所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不想盛大庆祝。从薄透绵延的云层降下的细雨声响,宛如是献给他们的祝贺掌声。我没前往塔参加婚礼,见不到她身穿新娘礼服的模样。
我向提早退出婚礼回到卡利雍馆馆主提出疑问。“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就好。”馆主斜眼看着我回答。“这是那家伙的份内事。你做好自己的就好。”
“遵命。”
婚礼后我与她的关系没变。不过我停止在半夜拜访阳台,也不再送她音乐盒了。若有人见到我每晚都待在她的阳台,会损及她的名誉。过去责任还能全归给我,现在状况不同。
那个男人一副满面春风。他继承了制作音乐盒的世家,成为名至实归的名流,自然会笑颜逐开。他终于成了卡利雍馆的新馆主。有几名音乐盒工匠巴结起他,其余的几名则对他表露厌恶。他比从前更加有自信,也更加桀傲不逊。
另一方面,他对她原本好歹还有几分对待馆主女儿的敬意,现在却一天比一天还不客气。他要我不准靠近她,想来也是单纯不准别人抢走他的东西,是出自一种幼稚的占有欲吧。某种层面来说他实在很不成熟,但在另一种层面上的确也算成熟。
“我们可能有一天就会被赶出去。”
一名音乐盒工匠说。他们在没有旁人的工作室里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虽然我也在附近,他们倒是没特别在意。
“他居然让女儿跟那种人结婚。年纪明明就差那么多。”
“根本是看年资选对象吧。”
“笑死人了。”他一脸毫无笑意说道。“他只是待得比我们久,没有半点才华。我实在不懂馆主在想什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女儿交给那种货色?”
“他大概不在乎女儿的幸福了吧?”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不是,我的意思是馆主可能对未来不再抱持期待了。”
“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想。这世界都要沉入海里了耶?这个家何去何从,女儿又嫁给谁,这些根本无关紧要。他深信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任务,必须抢在世界沉没之前完成的任务。”
“原来如此……”男人轻敲手边的音乐盒。“你是指这玩意吧。”
“没错。”
我不知道他们的说法是否正确。但就算馆主是个为了某种目的甘愿牺牲自己女儿的人,我也不会讶异。馆主在某种程度上是名求道者,我也是受到他这种特质所吸引。
然而我却无法牺牲她。我太爱她,以至于无法牺牲她。
那天一如往常,时值冬季却吹着温暖的风。天空撒下的阳光也带着几分春意,天气让人不禁担心起我们是否即将失去冬天这个季节。我打从一早就独自窝在房里制作音乐盒。正当我竖起耳朵调音,外头传来吵闹声。我外向窗外,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卡利雍馆的居民们疾步赶往馆后。
我猜想大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继续埋首制作音乐盒。
直到隔天早上,我才得知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送早餐来的佣人通知我这起意外。
“大小姐出事了。”
“什么事?”
“哎呀,你不知道吗?昨天她从阳台摔下来受了伤,被送到海墟外的医院。”
“真的吗!”
“是真的。我见到救护船开过来载她上船。她的状况好像堪忧,整个人动也不动。”
我冲出房间,奔向卡利雍馆馆主房间。我奋力敲门,但无人回应。馆主大概陪同大小姐前往医烷了。接着我找起那个男人。我去工作室探查,正好见到他霸占了一张大桌子,为拙劣的设计图大伤脑筋。他见到我一脸铁青随即发笑。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她怎么了?”
“哦,你问她啊。她被送到医院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她从阳台摔下来了。可能她虽然瞎了眼,还想抓小鸟吧。”
他一派镇定地说明。
“她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你什么意思?你好歹也是她的……”
“我是她的丈夫。你有异议吗?”他伸出双手夸大地一摆。
我将可能知情的人全都盘问过一轮。馆主身边的佣人告诉我,她虽然捡回一条命,伤势仍然严重,现在也还没恢复意识。虽然意识很可能会恢复,但即便恢复了,身体也会留下严重的障碍。她的头部与颈髓受损,医生判断她的身体损失了大部分的运动功能。
我的心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回到了房间。我完全无能为力。我没有船,无法离开海墟。我只能祈祷。可是我又该向谁祈祷?向神校穑恳鞘郎险嬗姓饷刺牡纳裥},当初就不会让她遭受这种对待。还是这是上天给予的试炼?在这个污秽的世界中通过上天的试炼,祂又会承诺我们什么样的未来?
她回到卡利雍馆,是事发后一周的事。她回来得比我预期得还快,我很期待这是因为她恢复神速。然而很遗憾的是,我的期待最终转为绝望。在卧病于自己房间的她身旁,设置了一套自动供应氧气的装置。她看起来就像是在睡觉。我询问陪同而来的护理师,对方告诉我她的状况已趋稳定,然而意识尚未恢复。
我自告奋勇要看护她。我本以为这项请求一定会被打回票,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很干脆地同意了。说穿了就是没有人想插手这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