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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也会哭喊。”他说,“没用,那样反而打得更厉害。后来我知道了。”他抬起头,黑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什么。
“你知道什么了?”我问。
“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我得习惯这件事,动不动就哭,那么我岂不是要哭一辈子?”他说,“哭给她看,她又不会真正心疼。”
我听得心头一颤。虽然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没什么起伏,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话里有太多含义,让我心惊且心痛——一个如此聪慧的孩子,却需要让自己的心变得麻木,以应对这样的生活。这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才五岁的他,既让我同情,又让我感到害怕,甚至比怕段梅更甚。
我曾经问过周围的邻居,他们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人还是不错的。”邻居这么说,“心地不坏,就是脾气太坏……”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是学校里的新丁,晚自习的任务常常派到我的头上。到家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夜里10点半。我记得我第一次晚自习回来,还没走进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张望。远远地看见我,她飞快地跑过来,用力打了我的脑袋一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急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事了!”我愕然地望着她,轻声道:“我晚自习……”
“走吧,走吧。”她不耐烦地往前走,“破学校,让这么年轻的女孩上晚自习,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说,“校门口就是车站,车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门总是不安全。”她烦躁地说,“这条巷子里没有路灯——以后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习?”
“是的。”我说。
“妈的……”她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后退了几步。
从那以后,每天下晚自习回来,我都会看见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着我一起走过那段短短的漆黑巷道。一路上她总是不停地骂我,回到家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摔东西砸碗,打骂段林。我感觉这每天晚上的迎接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了,也曾经婉转地提出过其实不必如此,但提及此事,她便变得非常激动,骂我是个蠢蛋,跳起来用扫帚打我,把我打得躲进卧室之后,她又意犹未尽地抓着段林狠揍。
对她的这种行为,我一方面非常惊讶和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苦恼。我总觉得她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当然,我根本没有胆子去问她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住得久了,我越来越感觉到,在她那暴躁凶狠的躯壳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段梅。那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的女人,可惜那个女人如此柔弱,往往来不及闪现,便被她那狂风暴雨般的性格淹没得不见踪影——或许正因为那个善良的女人过于柔弱,所以才需要一个狂暴的灵魂来予以保护吧?
有好几次,段梅显露出她这柔弱善良的一面,那都是因为段林。段林在往常放学的时间没有到家,段梅等待十几分钟后便会开始暴躁,这个时候,我和邻居都知道要躲着她。
在砸东西骂人发泄之后,段林依然没有回来。段梅开始变得惊慌失措,那层无所不在的戾气仿佛穿了个孔,渐渐泄漏得精光,剩下的只是一个失去爱子的母亲。
“周月,你说段林会不会让人贩子拐跑了?”她六神无主地问我。这时候的她变得如此脆弱,仿佛希望我把她儿子给变出来。
“不会的!”我安慰她,“我们出去找找。”
我和她沿着段林上学的路来回寻找。她对段林管制得非常严,平时除了上学放学,哪儿也不能去,即便是学校组织的集体旅游,段林也不能参加。上学是她亲自去送,放学规定了时间,到点不回家就要挨打——当然即便是回家了,往往也会因为很小的事情招致一顿毒打。
在寻找段林的过程中,她的暴躁不见踪影,表现出超常的耐心,语气温柔,眼神焦急,泪水不停地落下,就像是换了个人。
然而,段林一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这个温柔的女人便立即被一阵台风吹走。台风般的女人以呼啸的姿态冲向段林,将他抓捕归案,不等到家,在路上就开始动刑。
很多时候,我都会暗暗希望找不到段林,就让他去流浪,或者被另外一户人家收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
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之后,我的工资终于涨了,可以让我拥有更好的居住环境。我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找到了一套新房子,房子是一室一厅的,离我的学校不远,租金是这里的三倍,但相对全市的水平来说,并不算贵。房子的上一个租户要住到月底,在那之后,我就可以搬进去了。这个美好前景让我雀跃,我终于可以不用伴随着一个火药桶过日子了。这一年多是我平生最难熬的时光,我从来没有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新的生活即将开始,那生活中不会有争吵和辱骂,不会有怨妇的吼叫和孩子皮开肉绽的声音。
租到了新房子,我的心情格外好。而也就在那天,段梅下班回来,我发现她和往常有所不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脚把门踢开,也没有从巷子口就开始骂那些挡路的人。一路上她非常沉默,以至于她进门了我才发现。她仿佛没看见我,浑身颤抖,眼泪溪流般地顺着脸上的沟沟坎坎往下流,那张平时泛黄的脸激动得通红。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时而欢喜时而愤恨。等到段林回来,她也没有扯着他的红领巾命令他去洗菜,只是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这么注视良久,忽然爆发狂笑。
她的笑声把我和段林都吓了一跳,段林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呆呆地望着她。她笑得前仰后合,不停地拍巴掌。
“哈哈哈哈!”她笑得涕泪横流,笑过了之后又哭,哭完了又笑,甚至笑和哭同时进行。
她是不是疯了?我用嘴型问段林。
段林摇摇头。他深深地注视着段梅。
“你找到他了?”段林突然开口问。
听到他这么问,段梅忽然停下来捂着嘴哧哧地笑,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连连点头。
“谁?”我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爸。”段林说。
“对,你爸。”段梅依然哧哧地笑着,表情非常得意。
这可真是个奇迹。我不是说找到了段林的父亲是个奇迹,而是……我和段林提到他父亲而没挨打,这是第一个奇迹;段林亲口称他父亲为“我爸”,这是第二个奇迹——往常,他只能称他为“那个人”,段梅绝对不承认他有父亲。
“你是老娘一个人生下来的!”她经常这么恶狠狠地说。
现在,“那个人”找到了,段梅表现得如此高兴,让我不禁唏嘘。看来,段梅虽然不肯让段林承认自己有个父亲,甚至不允许提到他,但这么多年,她一定是一直都在找他,期待他回到自己身边。也许段梅的性格变得如此暴戾,就是因为曾经受过那个人的伤害吧?那一定是非常大的伤害,而那样的伤害还不能改变她的一片痴心,那么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管怎么说,段梅心情好了,我也很高兴。这个晚上,我们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没有辱骂和殴打的夜晚。
而这也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段林便不见了——这么说不确切,应该说,他是晚上就不见了,只是到早晨才被段梅发现。她呆若木鸡地站在段林床前,转头对我说:“我跟他住一间房,昨晚他什么时候出门,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她过于高兴,多喝了几杯,是我和段林把她架到床上的,就算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但这话我没敢说出来。
“也许他上学去了?”我猜测道。
“不是……”段梅呆呆地摇头。
确实不是。段林的床上看起来好像还睡着个人,那隆起的被褥里藏着一个枕头和一堆衣服。这明显是段林做出来迷惑段梅的。
那么,段林是离家出走了吗?
为什么在找到他父亲的时候,他偏偏要离家出走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段梅在呆立了一阵之后,神色变得越来越凶狠,忽然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对着段林床上那隆起的被褥一阵猛砍:“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你跟那畜生是一伙的!畜生……都是畜生……”她骂得声嘶力竭,被褥被砍得白絮翻飞。跟她相处这么久,虽然知道她性格暴躁,但动刀这还是第一次。我害怕极了,连忙往后退。她转过头仿佛刚刚发现我,哈哈大笑一声,猛扑过来:“畜生,我找到你了!”
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
我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身上中了三刀,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中间有个叫李杜的警察来找我问话,后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李杜告诉我,段梅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后来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过段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她的父母看着她,也只是泪流满面。
“作孽,作孽。”她父母说,“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儿子又跑了。”
“仇人?”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段梅的母亲抬头看着我:“你……你恨不恨段梅?”
我摇摇头。
我怎么会跟一个精神病人计较呢?其实她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只不过我和她非亲非故,也没有多在意。我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还有父母。
“你是个好姑娘。”段梅的母亲说,“段梅……她原来也是个顶好的姑娘。”说到这里,她的丈夫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走吧,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
他们就这么走了。
我问李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梅究竟遭遇过什么。李杜摇头道:“别的事都可以说,这事……偏偏说不得。”
“为什么?”我问。
他沉默了许久,还是没有作声。
我也就没再多问。
二
四年后的今天,我换了一个城市上班,和李杜的感情也成为过去式。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经过两年的相处,我终于受不了他对于仕途的狂热,以及对领导意图的细心揣摩。分手的时候,他很难过。
“现在的人不都是这样吗?”他说,“生存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有跟他多说,说了他也不懂,反正就是分手了。
分手以后,我陆续换了几份工作,离开了那座城市。现在,在这座新的城市里,一份新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是本城一所著名的小学,教学质量在全省排名前三。城里的家长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里,当然只有有门路的人才做得到这一点,能够进这所学校读书的孩子,其父母多少有点儿背景,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就是社会知名人士,等等。
我能够到这所学校教书,是因为同学的推荐。我的同学在这里做语文老师,但不久前和男朋友决定移民去意大利,她带的学生到了三年级,为了让学生适应,她向校方推荐了教学理念和方法跟她非常相似的我。
我就作为插班老师走马上任了。
第一堂课上得非常顺利,到底是名校的孩子,素质很高,上课基本看不见小动作,当然这或许和窗户外不时闪过的手拿警棍的督学有关。不管怎么说,我对他们非常满意,他们对我大概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