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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离真正的假期尚有些时日,珀西还需每日去镇上的学校上课,埃德加平日里无所事事,珀西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埃德加不太喜欢那台吱吱呀呀的老物什,但实在无聊时他会骑着那辆老自行车去镇上的热闹地方。这镇子还保留着他出生时的情状:街道,酒坊,教堂,镇中心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将军像喷泉,那是小镇鲜有的历史人物,传说里他曾带领国王的军队征服北方的民族,已经没人能说出那是哪一位国王,而将军像座下的喷泉依然准时涌流。
在每天下午两点之后,将军像旁总是散落着野鸽一样的居民,无所事事,凭白兰地酒和燕麦面包打开话题,每个人都有百八十件事可以聊。当班奈特的身体还健康时,她每天会采下自己花园里的新鲜成果,拿到广场上来,和路人还有野鸽们聊上一整天。
后来他想办法溜进了珀西的学校,他把珀西的自行车停在一株开得茂盛的山楂树下,利用树枝的天然木梯翻越墙壁,然后落进一个松软的沙坑里。
珀西是高年级的学生,唱诗班的成员,和埃德加相比,他简直是学校毕业图鉴里排在前三页的标本级别好学生。
事实上他的确在毕业图鉴里见过十二岁的珀西,他还带着牙套,不过已经显露出作为一个漂亮家伙的潜质。很久之后他曾尝试在亲吻中去寻找他齿间修整的痕迹,金属块在齿背留下的点点凹槽,他想舔过那几处浅浅的印记,随即被珀西喘息着咬住他作乱的舌头。
那些在大教室的课堂允许埃德加堂而皇之地溜进去,他在最后一排给自己找了个好位子,有阳光,没有很多人。戴眼镜的胖教授隔着大半个教室上哲学课,逻辑与论辩成为无形而空旷的回音。
埃德加偶尔会想起自己弃于不顾的那个有海港的城市,灯火之城,灯塔建立在长长的舌形礁岸上。他会想起结束任务回家时父亲制服上沾着海水的湿意。
珀西问过他关于城市的模样,埃德加只说那里有很多人,而且吵。
有段时间他们频繁搬家,半年里埃德加转进八所不同的学校,他睡觉的地方从一开始有看得见星空的天窗,到狭窄的只容得下一人转身的地下室,直至最后他只能睡在地上,在密不透风的水泥房间里想象白色的军舰,父亲在电报里永远只留下语焉不详的归期,上面浸透着女人的眼泪。
城市与城市逐渐在他的记忆成连成模糊没有界限的彩色胶片。
—你会想念它们么?
—只有在梦里。
埃德加喜欢从镇上买来新鲜冰镇的啤酒。在吃完晚饭的夏夜,班奈特会早早地伴随着唱片躺进摇椅里,二楼以上的房子都成为他们的活动范围。珀西则会打开天窗和架梯,让埃德加把啤酒带上来,他们共同坐在屋顶上,整片山野和黯淡的小镇都在他们脚下。
埃德加无端臆想他和珀西正在某条街道上闲晃,主妇们过早地放下窗帘布,让外面的行人无法窥见屋内的光景。他们都喝了点酒,少年的吐息都是热的,借着迷蒙月色和灯火他们在街上拥抱。珀西倚在墙上,细腻的肤肉陷进砖石凹凸不平的空隙里,制造出令人遐想的淤痕,他可以亲吻那样的珀西,无人关注他们此刻的举动。他可以让他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在吻与吻中变得更红。
埃德加从遥远的城镇收回目光,夜晚的凉风像是合身的丝绸,身边珀西将喝完的啤酒罐随手扔进夜的深处,黑夜应他们以空旷的回音。
“珀西。”
“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1913年的纸烟盒在床底翻了个身,有些辗转反侧,床单也随之翻来覆去。
“我想班奈特下午煮的茶有些过于浓了。”珀西看着他。
“这么做的意义是?
“秘密能让两颗心紧密联系,”埃德加一本正经。
“我们的关系会比莫里斯舅舅和我父亲那样还要好。我会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就像告诉了一阵风。”埃德加很诚恳
“你难道不知道有句谚语,风是最大的泄密者?”
“可我不会,”他伸出三根手指,“我是不会说话的风。”
身边准备和被单一起蛹化的男孩叹了口气,掀开身上的覆盖物,被年长的孩子拿住一角,接着从善如流地钻进织布伪造的天地里。
珀西用他漂亮的灰蓝色眼睛瞧着埃德加,视线之间堪称亲密无间,仿佛埃德加只要往上呼一口气,就能看见玻璃体上凝结的雾。
“你不能告诉班奈特,或者莫里斯。”他瞧着他,“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他先是说起一些十分遥远的事情,说起在埃德加离开之后他的父亲很快决定让他在当地接受教育。于是那一年他穿上花呢格纹背心和短裤,由班奈特领着去了学校,他的第一位文法老师只教了一年就离开了教职。几个月后他们再看见她,女人膨胀的肚腹像是浑圆的皮球,纤细的腰杆如同盛托露水的枝茎,摇摇晃晃地,在风中战栗。
再几个月之后,他们知道那个女人死于难产。人们从产婆的手里接过新生的血肉,另一具躯壳则用麻布覆盖着,从房间的另一个出口被送走。
他描述着那血的颜色,从粗糙的沾着尘土的布料中渗出,男人们用有力的手臂提拎着尸袋的四个角,温热的血遗落在他们走向墓地的路上。
“那是真正的血。”他说。
“莫里斯告诉我这是很正常的事,同时也很邪门,在一些原始部落里,难产而死的女人将被带往特定的地方,由巫师焚烧。部落里其他的人不能参加葬礼,死者和她的一切都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十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他们亲热,像无数气血方刚兴致勃勃的年轻眷侣一样,他们从门口一直亲吻到楼上的卧室,女孩灵活的手指解开他身上的一切,领带纽扣长裤拉链,当他跪下来,准备履行自己作为一个情人应尽的义务时,他再次看见了那血。
血遗落在床单上,突如其来,带着腥湿滑腻的臭味,他们不得不中断了此次交欢,女孩狼狈地躲进浴室,留下珀西一人对着脏污斑驳的床单,赤裸着,炙热燃烧的情欲突然被无形的力量 抽走,他像一具空壳一样不知所措,从那一刻起,他意识到了也许这是一个魔咒。
“到现在为止,我无法再亲吻任何的女孩。”珀西告诉他,“我是个胆小鬼,我总是看见那血,稍有不慎它就会从那地方跑出来,接着带走一个人的生命……”
第4章
那个夏天埃德加认识了很多珀西的朋友:雀斑亨利,近视眼欧文,瑞秋,还有大个子理查德:身高近6英尺,体重两百二十磅。在他的面前其他中学生就是发育不良的红番薯,逃课时谁也不想主动带上他,因此理查德总得为自己找个理由,比如拉肚子或者是忘记带了什么,嘀嘀咕咕地站起来向教室外走去,接着乌云似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他成功逃之夭夭的时候,逃课小分队已经早早在小山坡上四仰八叉躺好。那是在学校西边的一处秘密地点,有天然的栗子树林作为遮挡,尚未成熟的果实挨挨挤挤挂在狭长的树叶间,毛茸茸,像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在草地上踢一只破烂的足球,可怜的东西在男孩们的脚下不停抖落破裂的碎片,遇到隐藏早草叶间的石块就更快地向坡下滚去,珀西总是行动敏捷的那一个,他跑过飞速滚落的球体,用脚踝将它勾住。他的卷毛在轻盈跃动,像是比他更加得意洋洋,他踢起的球飞得又高又远,勾出一道令人羡慕的弧线,好胜的男孩们此刻都站住了,呆呆地望着球的轨迹,接着扑通一声,远方金色的小溪溅起炸裂般的浪花。
完蛋啦。
破烂的足球沉没了,随着水流缓缓漂走。
大个子理查德赤脚站在溪流里,试图用一根树枝捞回漏气的足球,剩下的男孩悻悻地回到草地上。埃德加的嘴里是手边揪下的醡浆草,这玩意儿尝在嘴里酸酸的,不多时就得吐掉。他把衬衫和长裤都卷起来,珀西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解开了衣领的纽扣。剧烈的运动让他有些喘,男孩的咽喉起伏吞咽,像是文鸟睡梦中的抖动。
剩下的人开始聊些有的没的,来自邻镇的欧文说起镇上的剧院正在上演的新剧目,从城里来的女芭蕾舞演员可以连续地旋转二十六个圈,演出几乎场场爆满,剧院的前前后后都站满了观众。
“这并没有什么有趣的。”雀斑亨利说。
“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在西边,近日里来了一个杂技团,用十五匹马赶着大帐篷车进行世界巡游,耍杂技的个个都是漂亮姑娘,极其热情,据说她们看上了谁,就会邀请你进入油布帐篷一度春宵。”
鹩雀们面面相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埃德加不由得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珀西,他的耳朵尖有些发红,这让埃德加的心里好像是装满玻璃珠的汽水瓶一样,男孩的秘密在他的内心发酵。他不安地动了动,察觉到了埃德加的目光。
只比他年长一岁零几个月的男孩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们的身上是同一种洗衣液的味道,淡化了原本属于埃德加身上遥远的城市的气味,他成了这气味的另一个双生子。男孩们在这隐秘的共生关系里对望,海员的儿子展露出天性里对猎取的好奇,以及窥探的本能。
“珀西,”他压低了声音,想让秘密的对话从其他男孩的讨论中消失,却像是捣碎的蜜浆,满满地灌进珀西·修斯的耳朵里。
“如果你不敢亲吻女孩们,也许你可以试试吻个男孩。”
绿眼眸的男孩看着埃德加,他不知道此刻的言语是玩笑还是蛊惑。埃德加无疑是个英俊的少年,他从他们相见的第一天他就知道。
“我不知道,”他坦诚,“男孩也能喜欢上另一个男孩?”
埃德加笑了笑,从嘴角咧起一道弧,直勾勾地吊上眉梢。
“也许我们该去看看。”欧文察觉到他们间的窃窃私语,地鼠一样的眼睛在镜片背后打转,“咱们这儿还有谁没碰过姑娘的?”
鹩雀们叽叽喳喳,纷纷把目光落在了埃德加的身边,他立刻无辜地举起了手,身边的珀西还沉浸在思绪中,听到这话顿时变成了一束红珊瑚。
“嘿珀西,我们不如打个赌,瞧瞧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要到一个姑娘的胸衣扣子。怎么样?”
欧文瞧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对话推到另一个方向:“这值得一个好赌注。”
男孩们的对话立刻突然炸开了花,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了半天,最终决定让赌注停留在一盒哈姆雷特口香糖上,里面打开是由锡纸包裹,烫着花体德文。理查德的父亲认识不少走私贩,他随时可以从大衣口袋里掏点东西出来。
成交。
只有珀西还在尖叫着:“这不是个好主意!”
为了去临近的镇上,欧文特意从他老爸的废弃车厂里开出一辆蓝色福士厢车,为了实现赌约,大家纷纷费尽了一番心思装扮自己,亨利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顶花纹呢帽,帽子上还坠着一条细细的金链,男孩金色的发丝被梳理的一丝不苟,甚至还喷上了百合花气味的香水。
埃德加打开车窗,想让车厢里的味道散发得干净些,醺然夏风扑面而来,路野边的野花香气更似浓郁。他们驶向小镇外的原野,蓝色厢车里叽叽喳喳装满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