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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那封被雨淋湿的信,上面的寥寥数句已经模糊,纸页还带着水手酒馆特有的丁香酒芳香。
“我很抱歉,夫人。”他看着她,语气近乎发出哀悼。
“对此我一无所知。”
“也许是因为帕特里克?他一直是他心中的英雄,会为了自己的父亲去接替一场战争。”
“可他又是因为什么被踢出军队的呢?珀西?他从来没告诉我他消沉至今的原因。”
珀西没有回答,暴雨即停时分他送自己表兄的前妻出门,送给她一把自己惯用的木制长柄伞,伞面很大,即使回家的路上再次下起雨也能足够让她安然无恙回到家里。
他还记得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以后她将回到水手酒馆,直至病死也未能守候丈夫的归来。
“珀西,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章
1966年的秋末珀西独自一人拜访了孟弗西斯的墓,跨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整片大陆,为的是在一场大雨降临前将花放在石碑上。
墓碑上的时间刻度悬停在42岁的长度,他最终因肺结核死在哥伦比亚,尸骨由生前在大学任教的同事送回,死者最后的遗愿是想回到莫比桑的故土,然而他们在欧洲的地图里研究了几个昼夜也无法找到这个早已不存在的国家,加上墓地正在被更多的死者填满,他们将在葬在哥伦比亚,在墓碑上刻了“来自莫比桑”。
战争年代他几乎失去了与所有朋友的联系,他一直居住在纽约,做他的田野研究,孟弗西斯是唯一一个他能够真正参加葬礼并目睹棺盖阖上的人,更多知情的人选择对此维持缄默。葬礼结束,他在新立的墓碑旁留下几枚银币,那是某一次他们在诗歌比赛中用来打赌的赌注,后来没多久就出了那件事,珀西·修斯一直没有机会将他们的赌注兑现。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揣测着他和孟弗西斯的关系,在针对蹩脚诗人的生平研究里,大部分人将他形容为一个有着“公开选择和世俗观念”的亲密好友,这种关系的形容从浪漫英式一直追溯至古希腊。也有人在孟弗西斯过世后试图拜访他们在纽约的故居,得到的只是一纸出租告示,以及久无人问津的屋子。
诗人和他的亲密好友在这里共度了大学的全部时光,甚至一度还赢得了不少风流的好名声。据他们的共同朋友说,两人因缺席课程过多而收到学院发来的警告信以及经济监护人送来的支票总是在同一天到达,他们会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壁炉前阅读那些言辞犀利的信件,连同情书一起,最后付之一炬。那些供给一个学生半年的花销会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化为美酒与音乐,那时他们成双入对出入各种社交派对,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对于珀西·修斯来说,所有的舞会都不过是一种回忆的拙劣模仿,一切从属于一个更大的,更为模糊的狂欢,那里宾客围绕,葡萄酒的香气和香草的芬芳在盛夏的夜晚甜蜜绽放,时间永远驻足,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彩墨与凡士林。他们是舞会上表演戏剧的蹩脚演员,也是在暗处欣赏表演的其他人。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们,他们陌生于所有人。台上梦幻仙子正表情夸张,邪恶地发出戏剧性的诅咒,珀西·修斯却截住了路过的男侍,从托盘上取走一杯新的白兰地酒。
他见过那些精彩绝伦的,也见过那些肮脏下流的——那里男男女女衣不蔽体,围在地板上模仿某种原始部落的交媾仪式。派对总是尽可能让每个人都获得满足,留下深刻印象,像是一间竭力讨好顾客的糖果店。然而总有人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离开,成为众人狂欢中的失败者。店铺会在他们离去的身影后紧随着关上店门,翻过写有‘打烊’的小招牌。如果店主大发慈悲,也许还能向未能尽兴的忧郁鬼们许诺下次来的新玩意儿将如何鼓舞人心,可更多时候,更常见的情况,店铺对他们宣布永久关门。
更多时候他总是坐在派对的某处,任由人们的目光游鱼一般从他身上经过,他只对那些突然出现的人感兴趣,若对方恰好是个高挑的小伙子,明亮眼睛整齐牙齿,则更能赢得他的青睐,他们能有机会谈上几句,但多数都苦于无果而终。这种时候孟弗西斯总是在他旁边,倒上一杯无动于衷的酒,试图让酒精洗刷去脑海里的一切,从而使他无法再去打碎谁的心。
“你知道的,珀,那场戏演砸了,从一开始就是。”
戏最终演砸了,毫无疑问,梦幻仙子在最后说出了不在纸页上的台词,一个真心的诅咒。仙子落荒而逃时真正的珀西·修斯正在吧台边伤心地饮酒,如此之醉以至于无法站立起来,平稳地踩在地上。他的前襟沾满酒水,埃德加随之冲出门外,像是追逐落星的白马骑士,翡翠绿的玻璃门一阵阵地战栗。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的埃德加与珀西最终去了哪儿。在四年后的某个雨夜,门以同样大的力度被砸开,埃德加·修斯像是穿越了长长的时间之廊出现在他们面前,相隔了一个大洋和数年的时间。他,孟弗西斯,还有珀西,同样是派对,每个人在夜色里昏沉,珀西在一片毫无征兆的寂静里抬起头,接着又低下头去,孟弗西斯的手掌还落在他的后颈上,血色从他的面孔里逐渐消失。
“珀西,我们之间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喝醉了,一如当时一般烂醉如泥,他没法把脚放到地上,踏踏实实地踩住过分柔软的羊毛地毯,孟弗西斯还在身后撑着他,他用一双迷离醉眼看向自己的表兄,他们悲剧命运的同谋,血中血,肉中肉,他们缔造了彼此的罪孽。
“干你的,埃德加。”
过量摄取的酒精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重心向前倒去,姿态上他索取了一个危险的拥抱,谁人都能看出那根致命的刺,而他义无反顾,酒精麻痹了大脑,也让他变得愚蠢。
孟弗西斯上前试图阻止这场注定的悲剧,却成了滑稽闹剧里的另一个角色,三个人说不清是扭打抑或拥抱在一起。那是一次尴尬而血腥的重逢,行凶的夜里洋溢着甜蜜的酒香,珀西分不清自己是在亲吻还是哭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吻了谁,残忍而温暖的亲吻伴随着窗外大雨落在他嘴唇上,溶化在齿间,徽章闪闪发光,一如划破体腔致命的刺。
第3章
船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抵达横滨。
珀西·修斯提着他所有的行李——两只手提箱,站在长长的不断移动的人群中,周围是或疲惫或兴奋的陌生面孔,他们四处张望着,裹挟着他徐徐向前。
他远远地在队伍中看见了那个女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彼此,她穿着一身素黑的衣裳,她走在队伍的前端,身边的同行者同样穿着黑色衣服,她皎洁面孔用垂纱遮掩,仅可从那层庄严的遮掩物间隐隐约约窥见尊容。
他们远远地看见了,互相点头致意,像是全然不在意在船上共度的晚风之宴,孤独共舞,它们已经随着船的抵达,消失在海浪里。他们之间相隔了数百人的身体数十种语言,阳光将她的面容照耀成一团看不清的白雾,亦教人分辨不清面纱下的悲伤神色究竟是由于永失所爱抑或仅仅出于一瞬的遗憾,已经难以辨明了,他朝女人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望着她入了海关。
那个年头有许多荒谬的漫长无尽的奇特旅行,世界像是错写的纸一样被百般折叠,旅行不再是为了探索和新奇,他们在世界崩坏的碎片和残骸间穿梭横渡,已是为了暌违的离别和重逢。
珀西站在陌生国度的土地上,望着新兴的城市和繁华街景,很快有路边揽客的的士司机上来,他听不懂日语,但想起上衣口袋里存着来时特意写上的一则地址,却犹豫了许久,没有决定。
“带我去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吧。”
于是他搭车在市内漫无目的地行驶,那一天的城市装扮得如同迎春的姑娘,街上的人异常多。“是开港纪念日哦。”前方的司机说,“从这一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被放在伊势佐木町,离要去的地方有二十分钟车程,不算太远,他站在一条挤满了招牌的石径小巷前,被告知径直往前走就可以找到旅馆。
旅馆的老板娘是一个小个子日本女性,穿和服,挽起的发髻下是一截裸露不算过分的光洁后颈,他在读来的书里认得日本人对于女性后颈的独特偏好,希望那一方肌肤如一轮弯月,肤光胜雪,铅白的颜色一路没入至衣襟尽头,鼓励情人的目光为之流连,唇齿为之逗留。
无关情色,珀西想起那些在剧院里遇见的年轻男孩,用粉刷简单涂抹面孔掂上腮红就足够漂亮,他扮演溺亡的奥菲利亚,在舞台上用盛满的浆果汁泼洒在自己身上,洁白裙褶溅染血色一般的污痕,假发髻上滴落的甜腻汁液顺着后脊一路流下去,接着他疯疯癫癫踏入水中,破碎的月光在他紧闭的眉眼上缓慢愈合。
他没能看完那场戏就离开,心中想着的全是另一个修斯,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他梦见埃德加所在的潜艇被德军击沉,困在一万英尺海洋的底部,梦里他的脸如同泡涨枯萎的百合花,深陷在无人可以唤醒的睡梦里,深海鱼用尖利的牙齿噬咬他惯于亲吻的嘴唇。
他在剧院外抱着一棵法国梧桐无法忍住呕吐,连带着肺腑也要呕出,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也跟着疼起来。孟弗西斯直至中场休息方才出来找他,他从身后搂住呕吐不止的珀西的肩膀,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也许我们正在酿成大错,”珀西说,“有人正在数千英里的海上无缘无故死,我们却坐在剧院里承受伪造出来的悲剧。”
“嘘,”孟弗西斯将他泪流不止的脸掩进大衣里,“无论发生什么,修斯们总是能找到对方。”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个亲吻,孟弗西斯将吻印在他的额头,几年后他因为身份问题不得不离开这个国家,他的吻带着威士忌以及淡淡的烟草苦涩味。
“就当这是最后的告别,珀西,很高兴认识你。”
“此处是旧时一带风月场所,”老板娘说,“客人可以出门尽兴,但馆内设施不周,还请不要将‘潘潘’带回来。”
他拿了钥匙往楼上走,旅馆的老板娘在身后恭恭敬敬鞠躬,直至脚步声消失,身姿未曾变化。
他本想在旅馆里休息片刻,洗个热水浴,再醒来已经是日落时分,他望着窗外泛红的夕阳怅惘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要出门。
暮色在他出门的时分已近深,霓虹招牌如同一条弯弯曲曲的河,他在夹缝间的小径里拾阶而上,间或路过撑纸伞的歌舞伎,她们的面孔霜一样白,偶尔有人停下来问他一些什么,只能含糊应付过去,只说自己来此为了寻找故人,目前尚在赶路云云。
他寻了一处吃饭的地方,不出意外正是老板娘所云旧日的风俗场所,宽敞的堂口坐了近五十人,右侧的座位由一圈栅栏隔开,里面坐了几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孩,时不时张望栏外路过的客人。
“感兴趣的话,一杯酒就可以请来聊聊呢。”
他婉言谢绝了这个建议,从菜单上点了几份寿司,一杯清酒。他并未对勾栏里的潘潘们动心思,然而在此地孤身一人未免突兀惹眼,在小酌片刻之后,旁边的空座位上已然坐上一人。
“一个人?”
这是他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