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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皆为图治之势也。人云,不行封建,无以防田常六卿之乱。朕云,我不行封
建,何来田常六卿?故郡县制者,天下图治时势也。
其二,民势也。封建之众,其国必小。国小而欲争强,必重黔首赋税。其时
国府法令难行,必致生民涂炭。黔首起而群盗生,其国必起动荡,终将酿成天下
乱源。郡县一治,则国必大。国大则缓急可济,赋税徭役可因时因地而行,民得
安也。故,行封建以治则民乱,行郡县以治则民安。何去何从,至明焉!
其三,国势也。三代中国皆行封建,天下分治久矣!诸侯多不以天下为念,
唯以私治为念,图谋与国府疏离。如此者三代,中国诸侯法令异制,以致田畴异
亩、文字异形、言语异声、钱币异质、车行异轨、度量衡异法,华夏业已裂土裂
民矣!唯其诸事皆异,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今天下初定,再行封建,又复立国
,何异于再树兵也!若逆势行之,则华夏必裂土万千,国力弥散,终将为夷狄匈
奴所吞灭也!楚领南海而行封建,致今日南海百粤几不知华夏为何物也。故,上
将军王翦有言:“若行封建诸侯,则中国无南海也。”诚哉斯言!若不能凝聚华
夏诸族,使我中国文明立足万世,秦一天下何由哉!
为此三势,朕今决断议政之争:自今废除封建,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律法一
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如此
治权不出多门,私欲不至成灾,天下至大之德也!始皇帝元年夏。
府丞禀报说,皇帝诏书已经颁行天下,咸阳四门也都依着传统张挂了。咸阳
城万人空巷,都挤到城门看皇帝诏书去了。李斯油然生出感奋之心,当即下令备
车赶赴咸阳南门。郡县制倾注着李斯心血,而今一朝成形,李斯实在是感慨万端
了。
及至将到南门,人海汪洋攒动,轺车根本无法行走。李斯只好下车,走进了
一家老秦人的酒肆,想听听人们如何说法。不想酒肆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侍者在
忙着向前柜搬运酒坛。李斯笑道:“如此冷清,还是酒肆么?”一个侍者头也没
抬高声道:“先生知道甚,你且等着,不消半个时辰,我家的酒便不够卖了。”
正在此时,一个老人风风火火大步走进,连连嚷道:“快快快,快拿布笔,写下
来!”一个侍者问:“店东写甚?”老人兴冲冲道:“写下三十六郡,挂在墙上!一会人多了,都要争着说,难免有人记不住!快去拿!”一个侍者快步拿来了
笔墨与一方白布,老人提起大笔正要写,又道:“不行不行,我记得不全,快去
请个先生来!”旁边李斯笑道:“我给你写,挣碗酒喝如何?”老人大喜过望道
:“啊呀呀,莫说一碗酒,一坛酒送先生!老夫说,先生写!请!”李斯一笑,
大步走到案前,提起笔便一个个写了下去。老人高声念得两个,自家便忘记了。
李斯完全不待他说,笔下流淌出一排排大字。老人不禁跟着高声念诵起来。那三
十六郡①却是——
内史郡陇西郡北地郡汉中郡巴郡蜀郡
上郡云中郡九原郡河东郡三川郡南阳郡
颍川郡南郡太原郡上党郡巨鹿郡邯郸郡
雁门郡代郡上谷郡渔阳郡辽西郡辽东郡
右北平郡砀郡泗水郡薛郡琅邪郡齐郡
九江郡会稽郡长沙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
“彩——”
李斯写字期间,人群已经渐渐聚拢在店堂围观,见李斯落笔,人群爆发出一
阵哄然喝彩声。李斯搁下大笔,向众人一拱手高声道:“目下三十六郡为初分,
天下大安之际,或将增设新郡,父老们拭目以待!”话音落点,一阵万岁声大作
,李斯便被种种询问淹没了。
正在李斯欲在酒肆痛饮之时,府丞匆匆赶来说,皇帝紧急召见。
※※※※※※
①秦初设三十六郡之名,有《汉书》之班固说,有《史记·集解》之裴骃说。另有《晋书》四十郡、《旧唐书》四十九郡、王国维四十八郡说。后三说所列
新郡,当为秦后期增设郡。
六、李斯受命筹划 帝国创制集权架构
王绾的辞官书送进王城时,嬴政堪堪用罢午膳。
大半年来,嬴政每用罢午膳便觉神思困倦,时有不知不觉歪倒案边睡去。无
奈之下,嬴政索性下令赵高在书房公案旁设置了一张便榻,再张一道帷帐,每日
午膳后卧榻小憩一阵。不想如此一来大见效用,片刻迷糊醒来,竟是分外的神清
气爽。于是,日每午间小睡,也就成了嬴政不成文的规矩。今日正要撩开帷帐,
却逢蒙毅匆匆送来了王绾的辞官书。嬴政站在帷帐外浏览一遍,朦胧之意竟没了
踪迹。心事一生,顿觉闷热难当,嬴政独自出了东偏殿,漫步到殿后的林荫大道
去了。
王绾的辞官书不长,理由也只有几句:年高力衰,领事无力,见识迟暮,无
以与皇帝同步。就事论事,王绾所言都是实情。论年岁,王绾已经年近七旬,经
年在丞相府没日没夜连轴转,精神体魄已大不如前了。论政见,王绾力主封建制
,且公然以《吕氏春秋》为根基,也确实与嬴政的决事轴心难以同心协力。唯其
如此,王绾确实该让出领政丞相的位置了。还在灭齐之前,嬴政已经思谋好了王
绾的归宿:晋爵一级,加食邑千户,以彻侯之身兼领博士学宫,整饬天下典籍以
为治国鉴戒。甚或,嬴政一直在思谋,想给王绾在未来的新官制中谋一个类似太
师一般的尊荣职位。也就是说,一定要让王绾以功臣元老之身平安离开权力轴心。之所以如此,并非嬴政偏袒,而恰恰在于王绾与嬴政有人所共知的根基疏离—
—王绾是吕不韦的门人,也是吕学的忠实信奉者;而嬴政,却是法家商鞅的忠实
信奉者,是吕不韦真正的政敌。二十多年来,有信念的王绾能放弃治道歧见,忠
实地以嬴政轴心的法家决策领政治事,诚不易也。臣职若此,身为君主的嬴政能
以治道之争而另眼看待王绾么?更有一层,嬴政对当年逼文信侯吕不韦自裁,始
终有一种负疚之心,而今对吕不韦的这位最大的门人,他实在不想做出任何冷面
绝情之举。在此之前,若王绾上书辞官,嬴政一定是要教王绾尽享尊荣而淡出的。然则,如今有了这一场公然爆发的诸侯制郡县制之争,且天下皆知,王绾恰恰
要在此时辞官,嬴政便颇见难堪了。所谓难堪,是嬴政无论如何处置,都会不上
不下不妥帖。王绾终将被天下看作因政见不合而遭贬黜,嬴政也终将被天下看作
对吕学一门余恨难消而最终报复。从权谋看去,嬴政若要摆脱这种难堪境地,最
好的办法便是拖,一直拖到有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则,天下初定,大政如山,若
不尽快解决此事,实际便等于将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职能效用大大地打了折扣。
而如果没有一个强势的丞相府,则嬴政这个皇帝势必处于手忙脚乱之境地,诸多
需要他总体筹划的大事便无法推进。如此两难,取舍何在……
“君上,丞相府呈来《郡守县令拟任书》。”
蒙毅的匆匆禀报,使嬴政的思绪蓦然折回,转身之际问了一句:“国正监附
议没有?”蒙毅道:“丞相府上书刚到,国正监便跟了来,言丞相府拟定派任官
员中有二十余人是博士,不宜派任郡守县令。”
“二十余博士?”
“正是。臣已数过,二十三人。”
“你意如何?”
“臣亦赞同国正监之说,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可有亲笔附言?”
“有。两句话:郡县未必尽法家之士,博士未必尽王道之人。”
“派任博士中,你能记得几个?”
“周青臣、叔孙通、淳于越、鲍白令之、侯生、卢生……”
“周青臣?博士仆射也做郡守?”
“正是。臣没有记错。”
“老丞相也!”嬴政一声叹息,断然一挥手,“即宣李斯进宫。”
蒙毅匆匆去了。嬴政回到书房,立即吩咐专掌图籍的书房内侍张挂起了李斯
主持绘制的天下郡县图,拿着丞相府拟定的郡守县令名册,站在了地图前,看一
个往地图上写一个。行将写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来了。嬴政没有说话,只顾写
着最后几个郡守。李斯也没有说话,只凝神端详着图板上的一个个名字。
“廷尉以为如何?”嬴政搁下了大笔。
“恕臣直言:如此派任,天下大乱也。”
“此乃朕亲自遴选,廷尉不以为然?”
“臣据实评判,无论是否陛下亲选。”
“廷尉评判,依据何在?”
“臣启陛下,”李斯全然依着新的典则礼仪说话,平静如水中显出另一番凝
重,“非博士无才也,非博士不忠也。根本处在于:目下大势,不容书生为政。
天下初定,陛下若欲重整华夏文明,必将雷电施治,大刀阔斧地整饬天下积弊。
当此之时,战国遗风犹存,列国王族世族及依附遗民,必然图谋复辟;天下郡县
推行秦法,亦必有种种磕绊;腹地郡县,有复辟作乱之忧;边陲郡县,有夷狄匈
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任何郡县都将面对治情动荡起伏之势。说危机四伏,亦
不为过。一班博士,尤其儒家博士,素无法行如山之秉持,辄遇乱象,每每以王
道仁政彷徨忖度,而不知奉法立决。如此二十余郡相互生发相互激荡,天下如何
不大乱也!”
“廷尉之见,当如何应对?”
“全面更新官制,集权求治。”
“集权求治?”嬴政目光骤然一亮,“愿闻其详!”
“陛下明察,”李斯显然是成算在胸,没有丝毫踌躇不定,“战国官制,行
于战争连绵之时,故有两大弊端:其一,为求快捷而归并职司,官制粗简过甚,
诸多权力模糊不清;其二,官府职司以支撑战争为根基,官吏构成以将军军吏为
主,军事压倒政事。而今天下归一,文明施治将成主流,战国官制必得翻新,方
能应时而治。官制翻新之要: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求治天下为宗旨,以施政治
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①为轴心。如此,则可与郡县制一体配套,自上而下
有效施治。臣之谋划,是谓集权求治也!”
“好!”嬴政奋然拍掌,“廷尉大论,至精至要!可当即着手筹划。”
“陛下,此事关涉全局,非廷尉职权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转身吩咐,“小高子,冰茶。”片刻之间,一个侍女捧
来了一个厚布套裹的陶壶,低声禀报说大庶长给少皇子教习书法去了,每日一个
时辰。说着斟满了两碗冰茶,飘然去了。嬴政说声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坐在了李
斯对面,全无新定典则的皇帝程式。李斯也浑不在意,只顾汩汩饮下一碗冰茶,
拭了额头汗水,才抬头感喟一声:“咸阳如此燠热,陛下不去章台避暑,难为也!”嬴政笑道:“大事接踵,避个甚暑,忙完了这一阵子,一起看看新天下,比
窝着避暑好多也!”李斯心下感喟,一时默然了。
嬴政倏然敛去了笑容,肃然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大战拜将,大政拜相。
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请先生,为天下领政!”说罢深深一躬,头顶玉冠几乎撞
地。李斯大惊,连忙扶住了皇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热泪潸潸涌出,伏地
三叩首,抬头挺身长跪,肃然一拱手道:“陛下但觉臣能,臣何惜赴汤蹈火以报
陛下!以报国家!”
“国府官制,是该整饬重建了。”嬴政递过一方汗巾,看着擦拭汗水泪水的
李斯,叩着书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