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瘠流民一般,心下大为酸热……
静了静心神,嬴政大步跨进了幕府大帐。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个时辰没说话。
幕府大帐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进行着。也是刚刚抵达的两名老太医反复地
诊脉,备细地查核了王翦服用过的所有药物,又向中军司马等吏员备细询问了上
将军的起居行止与诸般饮食细节。最后,老太医吩咐军务司马,取来了一条王翦
曾经在发病之前食用过的那种肥鱼。老太医问:“此鱼何名?”军务司马说:“
听音,当地民众叫做侯夷鱼⑤。”旁边中军司马说:“还有一个叫法,海规。”
老太医问:“何人治厨?”军务司马说:“那日上将军未在幕府用饭,不是军厨。”中军司马说:“那日他跟随上将军与一个大部族首领会盟,这鱼是那日酒宴
上的主菜,上将军高兴,吃了整整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鱼,回来后一病不起。在下
本欲缉拿那位族领,可上将军申斥了在下,不许追查。”问话的太医是楚地吴越
人,颇通水产,思忖片刻立即剖开了那鱼的肚腹,取出脏腑端详片刻,与另位老
太医低声参详一阵,当即转身对嬴政一拱手道:“禀报君上,上将军或可有救。”
“好!是此鱼作祟?”蒙武猛然跳将起来。
“侯夷鱼,或曰海规。”吴越太医道,“吴越人唤做河豚,只不过南海河豚
比吴越河豚肥大许多,老臣一时不敢断定。此鱼肝有大毒,人食时若未取肝,则
毒入人体气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鱼取肝,方认定此鱼即是河豚。”
“老太医是说,此毒可解?”嬴政也转过了身来。
“此毒解之不难。只是,老将军虚耗过甚……”
“先解毒!”嬴政断然挥手。
“芦根、橄榄,立即煮汤,连服三大碗。”
“橄榄芦根多的是!我去!”赵佗答应一声,噌地蹿了出去。
不消片刻,赵佗亲自抱了一大包芦根橄榄回来。老太医立即选择,亲自煮汤
,大约小半个时辰,一切就绪了。此时,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种勺碗都无法喂
药。老太医颇是为难,额头一时渗出了涔涔大汗。赵佗也是手足无措,只转悠着
焦急搓手。蒙武端详着王翦全无血色的僵硬的细薄嘴唇,突兀一摆手道:“我来
试试。”众人尚在惊愕之中,蒙武已经接过温热的药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须
发散乱的面庞,嘴唇凑上了王翦嘴唇,全无一丝难堪。蒙武两腮微微一鼓,舌尖
用力一顶王翦牙关,王翦之口张开了一道缝隙,药汁竟然顺当地徐徐进入了。蒙
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许多。赵佗与司马们都抹着泪水,纷纷要替蒙武。
蒙武摇摇手低声一句:“我熟了,莫争。”如此一口—口地喂着,幕府中的将士
们都情不自禁地哭成了一片……只有秦王嬴政笔直地伫立着,牙关紧咬着,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内心却轰轰然作响——何谓浴血同心,何谓血肉一体,秦人将士
之谓也!
“老哥哥!你终是醒了!”
掌灯时分,随着蒙武一声哭喊,王翦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当秦王的身影朦胧
又熟悉地显现在眼前时,王翦眼眶中骤然溢出了两汪老泪,在沟壑纵横的枯瘦脸
膛上毫无节制地奔流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俯身榻前的嬴政强忍不能,大滴
灼热的泪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脸膛。
“……”王翦艰难地嚅动着口唇。
“老将军,甚话不说了……”
“……”王翦艰难地伸出了三根干瘦的手指。
“好!三日之后!”嬴政抹着泪水笑了。
南国初夏似流火,临尘城外的山林间却是难得的清风徐徐。
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谈之地,赵佗选定在了这片无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铺几
张芦席,设两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驱除蚊蝇,君臣两人都觉比狭小闷热的幕
府清爽了许多。王翦的病情有了起色,嬴政却丝毫未感轻松。老太医禀报,说上
将军体毒虽去,然中毒期间大耗元气,遂诱发出多种操劳累积的暗疾,预后难以
确保。原本,嬴政要立即亲自护送王翦北归。太医却说不可,以上将军目下虚弱
,只怕舟车颠簸便会立见大险。嬴政无奈,只有等候与王翦会谈之后视情形而定
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体魄却远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这段短短
的山路,也还是六名军士用竹竿军榻抬上来的。眼看伟岸壮勇的上将军在倏忽两
年间变成了摇曳不定的风中烛,嬴政心头便隐隐作痛。
“君上万里驰驱,亲赴南海,老臣感愧无以言说……”
“老将军,灭楚之后命你坐镇南国,政之大错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苍白的面容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壮士报国,
职责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战国百余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
,老臣能为兵戈止息克尽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后悔,倒是轻看老
臣了。”
“老将军有此壮心,政无言以对了。”
“君上,老臣身临南海年余,深感南海融入中国之艰难也!”
“老将军有话但说,若实在无力,仿效楚国盟约之法未尝不可。”嬴政当当
叩着酒案,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一路南来,眼见我军将士变形失色,嬴政不忍
卒睹也!上将军素来持重衡平,今日只说如何处置?若我军不堪其力,嬴政当即
下令班师北返……”
“不。君上且听老臣之言。”王翦摇摇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马特为预
备的白色汁液,轻轻搌拭了嘴角余沫,顿时稍见精神,沉稳地道,“整个岭南之
地,足足当得两个老秦国,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实为我华夏一大瑰宝也!便说
老臣方才饮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坚肉厚,内藏汁水如草原马奶子,甘之如
饴,饮之下火消食,腹中却无饥饿之感。将士们都说,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还有案上这黄甘蕉,还有这带壳的荔枝,还有这红鲜鲜的无名果,还有这橄榄
果;还有诸多北人闻所未闻的大鱼、大虾、巨鲸等海物,更有苍苍林海无边无际
,珍稀之木几无穷尽也!”王翦缓了一口气,又道,“君上见我军将士形容大变
,威武尽失,其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则,老臣坦言,实则君上不知情也。
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热瘟之类怪病,瘦则瘦矣,人却别有一番硬朗。老
臣若非误中鱼毒,此前自觉身轻体健,比在中原之地还大见精神。将士们虽则黑
了瘦了,然体魄劲健未尝稍减,打起仗来,轻捷勇猛犹过中原之时!容颜服饰之
变,多为水土气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实说,我军将士远征,除了思乡之情
日见迫切,老臣无以为计外,其余艰难不能说没有,然以秦人苦战之风,不足道
也!”
“噢?老将军之言,我倒是未尝想到。”
“君上关切老臣,悲心看事,万物皆悲矣。”一句话,君臣两人都笑了。王
翦又说了南海之地的诸多好处,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岛,人呼
为海南岛,其大足抵当年一个吴国。若连此岛在内,南海数郡之地远大于阴山草
原。君上当知,当年先祖惠王独具慧眼,接纳司马错方略一举并了巴蜀,秦始有
一方天府之国,一座天赐粮仓。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华夏共主,当为华夏谋万
世之利也。任艰任险,得治好南海。为华夏子孙万世计,纵隔千山万水,也不能
丢弃南海!此,老臣之愿也。”
“政谨受教。”案前芦席的嬴政挺身长跪,肃然拱手。
谷风习习,嬴政心头的厚厚阴云变得淡薄了,心绪轻松了许多,吩咐赵高唤
来远远守候在山口的赵佗,在亭下砍开了三个大椰子。嬴政亲自给王翦斟满了一
碗椰汁,又吩咐赵高也品尝一个,然后自己捧起一个开口的椰子仰着脖子灌了起
来,不防椰汁喷溅而出,顿时洒得满脖子都是。赵高惊呼一声,连忙跑来收拾。
嬴政却一把推开赵高,饶有兴致地仰天倒灌着,硬是喝完了一个椰子,末了着意
品咂,一脸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没味?没味。”引得王翦赵高赵佗都
呵呵笑了。嬴政素来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将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尝一遍,末了举
着剥开皮的一截儿甘蕉煞有介事道:“还是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许,再扁得些
许,便是果肉锅盔了。”一句话落点,君臣四人一阵大笑。
松泛之间,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着亭柱闭目聚敛精神。片刻开眼,气
色舒缓了许多。赵佗向赵高目光示意,两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踌躇道:“
老将军病体未见痊愈,这里风又大,不妨来日再议了。”王翦摇摇手道:“今日
老臣精神甚好,得将话说完。日后,只怕难有如此机会了……”嬴政当即插言道
:“老将军何出此言,过几日元气稍有回复,我亲自护送老将军北归养息!”王
翦勉力一笑:“君上,还是先说国事,老臣余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性
稳健谦和,今日挺着病痛坚执密谈,必有未尽之言,于是收敛心神,心无旁骛地
转入了正题。
“敢问老将军,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问得好。老臣最想说的,正是这件事也!”
“老将军……”
“君上,楚国领南海数百年,始终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国。其治理南海之
范式,与周天子遥领诸侯无甚差异。甚至,比诸侯制还要松散。大多部族,其实
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贡而已。如此延续数百年,南海之地,已经是部族诸侯林立了。若再延续百年,南海诸族必将陷入野蛮纷争,沦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争斗。
其时,南海必将成为华夏最为重大持久之内患,不说一治,只怕要想恢复天子诸
侯制,也是难上加难也!”
“此间因由何在?”
“楚领南海数百年间,南海之民有两大类:一为南下之越人,是为百越;二
为南海原有诸族,向无定名。越人多聚闽中东海之滨,进入番禺、桂林、象地者
不多,且与原住部族水火不容,争斗甚烈。南海原住诸族,无文字,无成法,木
石渔猎,刀耕火种,尊崇巫师,几如远古蛮荒之族。楚国沿袭大族分治之古老传
统,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设官立治,且为制衡所需,在大部族之间设置纷争,埋下
了诸多隐患。凡此等等,皆是沦入野蛮杀戮之根源。总归说,不行文明,南海终
将为患于华夏!”
“我行文明,该从何处着力?”
“根本一,不能奉行诸侯制。若行诸侯制,华夏无南海矣!”
“根本二?”
“大举迁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发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迁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觉突兀,显然惊讶了。
须知此时六国方定,整个华夏大地人口锐减,楚国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
紧缺。王绾李斯等已经在筹划,要将三晋北河之民三万家迁入榆中助耕,以为九
原反击匈奴之后援;还要将天下豪富大族十万户,迁入关中之地。尽管后一种并
非人口原因,但此时人口稀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此之时,王翦要将中原人
口迁徙南海,且还要大举迁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君上毋忧,且听老臣之言。”王翦从容道,“老臣所言之迁徙,并非民户
举族举家南下之迁徙。那种迁徙,牛羊车马财货滚滚滔滔,何能翻越这万水千山?老臣所言之迁徙,是以成军人口南下。至多,对女子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