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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可是一点痕迹都不留。
易州太守还说动了许多百姓,拿出自家的铜盆、铜镜,与另外八千人一起站在城上,不过是穿了戎装的军士在内,百姓躲在城楼里。为了不让突厥看出端倪,我连李信都留下了,把那五万人交给孙乾指挥。
听闻突厥近了,我连忙回屋去梳洗一番,换下了酒气熏天的脏衣服,重新束了发,换上干净的甲胄,佩剑上了城。
都尔罕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了城下,见到城上的我,左边是李信,右边是传闻中已经与我交恶的李信,又听到城上金鼓齐鸣喊打喊杀,不由得大呼上当。那日一战突厥也折损不少人马,却并无粮食补给,也不敢再往里硬闯,转身就撤。
我与李信辞别易州一众属官,连忙下城牵马,命留下的五百人在城上放箭,带着另外的人便去追。
都尔罕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两旁似乎有兵刃的反光,得知踏入埋伏,前行的速度便放慢了。我与李信又紧紧地追在后面,甩也甩不掉。原本都尔罕想趁夜攻城,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但也是因为夜色浓重,他们根本看不清我方到底带了多少人来,始终不敢与我们交手。
前路被堵,后有追兵。但我们设伏之地还有一条路,是通往一处山谷的。都尔罕只考虑了片刻,便命人往山谷里逃。但他不知道,我们的主力,却正是埋伏在山谷里,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这一场鏖战打了近三日,直打得两边人马都筋疲力尽,多少刀剑都卷了刃,山溪也被鲜血染得变了色。
第二日的时候,身先士卒的孙乾不幸战死。临终前,他将一个破布袋裹着的碎银子交给我,希望我务必带给他的家人,且再三嘱托我让他儿子千万不要从军,好好读书做个书生,没用也便没用了。
一场大战下来,死伤无数,岂止孙乾一人?可我实在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姓,也就不能完成他们最后的心愿。但孙乾,既然是当着我的面拽着我的衣襟让我替他完成的事,我也绝对不能食言。
战到最后,还是我们略胜一筹,都尔罕带人开始溃逃。
但打了两个月余的仗,李冠英死了,师父死了,孙乾死了,还有许许多多我不熟识却同样是有父母妻儿的人死了,当然不能如此轻易了局。我与李信便带着残部追击,势要将犯我国境者统统斩于马下!
不过十分讽刺的是,在都尔罕逃至檀州边境时,闭城两月的楚煊却忽然开了城门,英明神武地带着人一举歼灭突厥,并活捉都尔罕。
闹剧一般仍是收场,突厥已败,终于可以班师回朝。
我不想与楚煊同路——算起师父之死,他也有一份,不开城迎战导致战况艰难是一份,第一次不开城增援也就罢了,可我孤身前来那次……若是他肯给一点补给,最后我们也不会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与突厥正面交战!
他既然要押着都尔罕慢慢进京,那我便将都尔罕留下,连带李信也留给他帮忙看管都尔罕,自己只带几个亲兵,护送师父的灵柩快马赶回长安——战事吃紧之时根本派不出人手来护送师父,沉重的楠木棺也实在不方便带在身边,而天气渐热,尸身根本不可能长久地存放。不得已,我飞鸽传书与先帝还有娉婷,请求将师父就地火化,将骨灰带回去。先帝自然是准的,娉婷反对得厉害,后面还是凌波附信一封,让我便宜行事,娉婷那里她会去劝说,我这才忍痛一把火将师父的遗体焚化了,收存在一只玉坛子里。启程回长安之时,偌大的一个楠木棺,就装了一份骨灰、师父的佩剑与他带到檀州的所有衣物。
大名鼎鼎的一代战将、堂堂安国公,来的时候是九尺魁梧男儿,回去的时候,却已经只剩了这些轻飘飘的东西。
回长安之时已是六月。往年的六月早已是骄阳似火的,但神熙三年,六月却仍旧阴雨绵绵。
我入城那一日,大雨如断了线的珠子,铺天盖地地密集落下,打得人睁不开眼。
可尽管天气这样恶劣,我却在城门外看到了先帝。他亲自撑着伞立在那里,穿着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的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冠,蔽膝、大带、革带、绶带、玉佩等配饰一应俱全,除了因不在冬日而未穿大裘,便是一身只有祭天地宗庙才穿的大裘冕了。而他身后的一众文武大臣,穿得亦是祭服。我仔细看了一眼,有头有脸的大臣都来了,而队伍最后还有些出身世家大族而不屑入仕的清贵与宗室弟子,就连姨夫也在,穿着一丝不苟,面色凝重。
不仅如此,城外还有许多百姓,看样子都是自发来的,却都是素净衣裳,面带哀容。
师父出身世家,为人正直,又有军功傍身,能获得朝野上下的敬重已是不易,却还有这样多的百姓也敬重他,实属难得。
“迎安国公回朝!”礼部官员拉长了声调喊着。
我连忙翻身下马,单膝点地,向先帝抱拳行礼,“臣霍徵叩见至尊。”
“伯英免礼!”先帝竟上前几步,弯腰将我扶起来,“伯英此行凶险,实在是辛苦了。”
我闻言又忍不住一阵心酸,垂头道:“臣……杀敌不力,致使朝廷接连折损数名栋梁之才,有辱至尊重托,请至尊降罪!”
至尊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平复,只是淡声道:“非你之过,切勿过分自责。详情容后再说,眼下……先迎谢公进城。”
“是。”
礼部官员又长声喊道:“拜——”
所有官员,连带先帝在内,都把手上的伞丢开,毫不含糊,整理好仪容就要开始行礼。在先帝与文武百官行礼之前,我连忙带着一众将士躲进队伍中,按照各自的品级站好,然后随着仪官的引导开始祭拜。
乐师亦出城相迎,一见祭拜仪式要开始了,立刻奏响鼓乐。大拜完毕便是上香,读祝文。我边上站的是右翊卫统领薛绩,他告诉我说着祝文是迁任礼部侍郎的韩谨所写。不愧是状元出身,一篇祝文写得如此词藻华美,只怕拿去祭祀天地,天神都会喜得多赐大郦几分福泽。可惜我想师父是不会喜欢的,毕竟他曾经那样对待凌波。
奉献饭羹、奉茶、献帛、献馔盒、献胙肉、焚祝文,一切按部就班。最后献酒之时,先帝接过内监递过酒坛,一拆泥封,一股馥郁的香气便逸散在雨中。
“谢公,朕记得你不仅爱喝酒,还是酒中行家,故不敢拿一般的东西来糊弄。这是宫里珍藏十余年的一坛醽醁,想来也是不错的,还请你不要嫌弃。”先帝说罢,便一翻手将整整一坛酒倾倒在地上。翠绿的酒液流淌开去,很快便与雨水混为一体,渗进了地里。
待酒液都消失不见了,先帝才又道:“谢公,朕还记得,虽然你好酒,却从不贪杯,因为你说为军为将者,要时刻保持清醒,这样便不会在敌人突袭的时候失了先手。如今你终于不必再操心这些事了,朝政之事,朕自己心里有数;保境安民之事,伯英也一定会做得很好,且安心饮酒罢!”
先帝这一席话,说得我又是鼻子一酸,可这么多人在场,到底忍住了。
好不容易繁琐的祭礼完毕,先帝便率领百官先行离去,百姓也陆陆续续散了。仍旧是我回来时所带的那几个人,一路护送棺椁去了安国公府。
噩耗早就传回来了,娉婷与凌波不便出城去迎,但府里早就准备好了灵堂,全府披麻戴孝,就等着我到。
府门大开,娉婷一身素缟,不施粉黛,神色憔悴地领着府中一众奴仆站在门口,一见了我,便立刻屈膝跪下,叩首到地,渐渐泣不成声。看娉婷那红肿的眼睛,也不知是哭了多久了,可师父的遗骨衣冠回来,却仍旧抑制不住哀伤。
凌波仍是不能见人的戴罪之身,不敢到府门口来迎,只能立在灵堂门口等着。我一抬眼看见她的时候,她与娉婷是一样的神色。
一门老弱妇孺哭成了一片,即便我心里亦是十分难受,却不能失态。
“迎郎君回府!”管家先缓过来,站直了身子,沉声道。
我在与众人送灵柩进门之前,轻轻棺身上拍了拍,低声道:“师父,我们……回家了。”
第32章 天花穑
家人都祭拜过了,便开始守灵。虽然师父的尾七都已经过了,但这是他在府中停灵的第一日,不得不郑重。
娉婷自然是要守着的,凌波作为子侄也要守。但我在易州已经守了许久,与她们待在一处只是徒增伤心罢了。何况师父的遗物还未完全理好,既然她们腾不开身,便只能由我来。
师父的书房我翻得比自家还熟,里面的陈设多少还是我帮着布置的。
书架旁边有个博古架,师父不爱收藏古物珍品,博古架上除了摆着皇家赏下来的几对瓶子,剩的全是些日常杂物。
底下最左边的一格,放着一把银色的寄名锁,上头还刻着我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押”给他的,而后便一直没拿回去。
那是我八岁的时候,父母新丧,姨母将我接到崔家抚养,姨夫替我找了开蒙的老师教我读书认字,但我很不喜欢,腊月的天气,一个人偷偷从府里跑了出来。彼时我对长安的坊市还不熟悉,一阵乱窜之后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更不敢找回去,只是看到街边一座府邸门口放着一对白石狮子,感觉十分威严,顿觉喜欢,便在那门口站着不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朝着大门走来。那人约摸二三十岁的样子,高大魁梧,面貌英武不凡,背脊挺得笔直,走路大步流星。他穿着绣狮子的红色圆领官袍,头戴三梁进贤冠,脚蹬皂罗靴,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提着一只纸包。
他也看见了我,驻足片刻,严肃的脸上慢慢浮起柔和的笑意,“小子,你是哪家的小孩?在这里干什么?”
直觉这不是个坏人,我老老实实地道:“我……是吏部尚书崔府……”
“崔府?”他想了一想,问道:“你姓霍是不是?”
我自觉地点头。
“为什么跑出来了?天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我找人送你回去。”他的语气冷淡了一些。
“不!我不要回去!”我大叫。
他微微皱了眉,“为什么不回去?”
我连声道:“我不会去!姨夫姨母逼着我读书,我不想读书!”
“不想读书?为什么不读书?你看那些世家子弟,谁不读书呢?难道你想日后被人瞧不起吗?”
“我才不是世家子弟!”虽然只有八岁,但父母早丧,我道崔府后还是听到许多闲言闲语,那时
候我就已经懂得士庶之分了,“谁说读书才会被人瞧得起啊?我就算不读书,以后也要成为一个被人尊崇的人!”
他大笑,“小子人不大,口气倒不小。那你想怎样做?”
“我要练武,我要从军,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有志气!”他笑得十分爽朗,不带半分恶意,“不过你姨夫同意吗?”
这却说道了我的痛处,我的表情僵了僵,还是道:“我是我,姨夫是姨夫,他就算能让其他人听话,可我不会听他的!”
“臭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徵,特别难写的那个‘徵’!”
他默念两边,朗声道:“好,难怪立志要学武,原来取名的时候就已经帮你决定好了。臭小子,
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