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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乐虽然始终没有抬眼,声音颤抖如风中落叶,却显然地觉察到了庭院气息的异常。几名随行的司马与护卫都惊愕得无声无息,公子扶苏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始而困惑木然,继而惶恐不安,终至悲怆莫名地扑倒在地放声恸哭……白发苍髯的蒙恬则一直惊讶地沉思着,面色铁青双目生光,炯炯直视着阎乐。
“蒙公,此乃陛下亲封诏书……”阎乐一时大见心虚。
“特使大人,老夫耳聋重听,要眼看诏书。”蒙恬冷冰冰一句。
“诺。敢请蒙公过目。”阎乐双手恭敬地递上了诏书。
蒙恬接过诏书,目光一瞄面色骤然苍白了。诏书不会是假的,皇帝陛下的亲笔字迹更不会是假的。毕竟,蒙恬是太熟悉皇帝的写字习惯了。虽然如此,蒙恬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道诏书是皇帝的本心,除非皇帝疯了,否则决然不会让自己的长子与自己的根基重臣一起去死,不会,决然不会!如此诏书,绝不能轻易受之,一定要南下咸阳面见皇帝……
“敢问蒙公,有何见教?”阎乐不卑不亢。
“老夫要与特使一起还国,面见陛下!”“依据法度,蒙公此请,在下不敢从命。”“阎乐,要在九原乱命,汝自觉行么?”蒙恬冷冷一笑。“在下奉诏行事,绝非乱命。”
“好个奉诏。”蒙恬面色肃杀,“唯其无妄,足下何急耶?”
“蒙公业已亲自验诏,此说似有不妥。”阎乐见扶苏仍在哀哀哭泣,实在吃不准这位最是当紧的人物作何应对,一时不敢对蒙恬过分相逼;毕竟这是九原重兵之地,扶苏更是声望卓著的皇长子,若扶苏也强硬如蒙恬,要挟持他南下面见皇帝陈情,阎乐便想脱身都不能了;那时,阎乐是注定地要自认晦气了,一切美梦都注定地要破灭了……
“蒙公,不需争了。”此时,扶苏终于站起来说话了。
“长公子……”阎乐捧起诏书,却没有再说下去。
“扶苏奉诏……”扶苏木然地伸过了双手。
“且慢!”蒙恬大喝一声,一步过来挡住了扶苏。
“蒙公……我心死矣!……”扶苏一声哽咽。
“公子万莫悲伤迷乱。”蒙恬扶住了扶苏,肃然正色道,“公子且听老臣一言,莫要自乱方寸。公子思忖:皇帝陛下乃超迈古今之雄主,洞察深彻,知人善任,生平未出一则乱国之命。陛下使你我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修筑长城,此乃当今天下第一重任也!陛下若心存疑虑,你我岂能手握重兵十余年耶!诏书说你我无尺寸之功,能是陛下之言么?更有一则,天下一统以来,大秦未曾罢黜一个功臣,陛下又岂能以些须之错,诛杀本当作为储君锤炼的皇长子?岂能诛杀如老臣一般之功勋重臣?今日一道诏书,一个使臣,并未面见陛下,安知其中没有异常之变哉!……公子当清醒振作,你我当面见陛下!若陛下当面明白赐死,老夫何惧哉!公子何惧哉!若陛下万一……你我之死,岂非陷陛下于昏君之境哉!”
“父皇罪我,非一日矣……”扶苏哽咽着,犹疑着。
“蒙恬!你敢违抗皇命么!”阎乐眼见转机,当即厉声一喝。
蒙恬一阵大笑,戟指高声道:“特使大人,老夫之功,至少抵得三五回死罪,请见陛下岂容你来阻挡?来人!扶监军皇长子回归行辕!”司马卫士们一声雷鸣般吼喝,立即风一般簇拥着扶苏出了驿馆庭院。蒙恬转身冷笑道:“老夫正告特使大人,近日匈奴常有骚扰劫掠之举,特使若派信使出城,被胡人掳去泄我国事机密,休怪老夫军法无情!”一言落点,蒙恬腾腾大步去了。阎乐擦了擦额头冷汗,长吁一声,颓然跌坐在了石阶上。
蒙恬扶苏回到幕府,扶苏只一味地木然流泪,对蒙恬的任何说辞都不置可否。蒙恬无奈,只有亲自带着司马护卫将扶苏送回了监军行辕。蒙恬做了缜密的安置:在行辕留下了唯一的太医,又对护卫司马低声叮嘱了诸多事项,严令长公子身边不能离人,若长公子发生意外,行辕护卫将士一体军法是问。诸般安置完毕,蒙恬才踽踽去了。
当夜,蒙恬踟蹰林下,不能成眠。
反复思忖,扶苏似乎是很难振作了,要扶苏与他一起南下也似乎是很难付诸实施了。而若扶苏一味悲怆迷乱,蒙恬一人则孤掌难鸣。蒙毅没有只字消息,国中一班甘苦共尝的将军大臣们也没有只字消息,交谊笃厚的丞相李斯也没有只字消息;一国大政,似乎突然将九原重镇屏蔽在坚壁之外,这正常么?绝不正常!如此情势只能说明,咸阳国政确实有变,且不是小变。而变之根基,只在一处,这便是皇帝果真如齐桓公那般陷入了病危困境,已经没有出令能力了,否则,任何人不能如此乖戾地颠倒乾坤。当此情势,蒙恬反复思谋,自己手握重兵,决意不能任这班奸佞乱国乱政。蒙恬将国中大臣们一个一个想去,人人都是奋发热血的功勋元老,没有一个可能乱国;毕竟,乱国者必有所图,这些重臣果然乱国,其结局只能是身败名裂,重臣们岂能没有如此思量?尽管,蒙恬一时无法断定谁是目下变局的轴心,然有一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至少,皇帝陛下在某种势力的某种聒噪之下,一时暴怒失心了。当年的秦王嬴政,不就是因了疲惫过甚烦躁过甚之时,被嬴秦元老们鼓噪得发出了荒诞的逐客令么?因太后事连杀七十余人,以致谏者尸身横满大殿三十六级白玉阶,不也是秦王抑郁过甚暴怒过甚么?再想起当年扑杀太后与嫪毐的两个私生子,攻灭赵国后的邯郸大杀戮,每次都是皇帝在暴怒失常下的失常决断。也就是说,皇帝不可能没有失心之时,虽然极少,然毕竟不是永远不可能。几年来,皇帝暗疾频发,暴怒失常也曾有过几次,包括突然掌掴扶苏那一次;据蒙毅说,尤其在方士逃匿之后,皇帝病况愈加反复无常,时常强忍无名怒火郁闷在心;当此情形之下,皇帝也确实可能一时失心而做出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荒诞决断。是的,此等可能也是必须想到的……
“目下情势,以先行复请为急务,后策另行谋划。”
终于,蒙恬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了头绪。扶苏业已悲怆迷乱,不能指望他做主心骨了;相反,倒是要立即着手保下扶苏性命;只要扶苏不死,便一定能清醒过来,而只要扶苏清醒,则大局便一定能够扭转过来。对此,蒙恬深信不疑。毕竟,扶苏的品格才具声望,无一不是天赋大秦的雄杰储君。唯其如此,便得立即复请,在复请之中等待转机。复请者,就原本诏书再度上书申辩,以请求另行处置也。复请之可行,在于特使无法陲拦,纵然特使阻拦,蒙恬也可以强行为之;譬如大臣在法场高呼刀下留人,而后立即上委请求重新勘审,而行刑官难以强行杀人一般。如此谋划之要害,在于震慑特使阎乐,使其不能相催于扶苏。而这一点,蒙恬更是放心。不需蒙恬自己出面,只要一个愿意出去,有着拼死护卫统帅传统的老秦热血骑士,是决然不会给阎乐好看的。倒是蒙恬要再三叮嘱这些骑士,不能越矩过分。在复请之间,既可等待扶苏清醒,又可与王离秘密谋划后续重大对策。也就是说,先复请保住扶苏,再谋划后续应对,不失为目下妥善对策。
四更时分,蒙恬踏着秋霜落叶回到了书房。
提起大笔,思绪翻涌,蒙恬止不住的热泪洒满了羊皮纸——
复请诏命书
老臣蒙恬启奏陛下:长城合龙大典之日,突逢特使捧诏九原,赐老臣与监军皇长子扶苏以死罪自裁。皇长子悲怆迷乱,老臣莫知所以,故冒死复请:臣自少年追随陛下,三十余年致力国事效命疆场,深蒙陛下知遇之恩,委臣三十万重兵驱除匈奴之患,筑万里长城以安定北边。陛下尝使皇长子少时入军九原,以老臣为督导重任,辄委老臣以身后之事。臣每思之,无时不奋然感怀。何时不数年,皇长子正在奋发锤炼才德俱佳之际,老臣正在整肃边地之时,陛下却责老臣与皇长子无尺寸之功、无匡正之力,赐老臣与皇长子以死哉!老臣死不足惜,皇长子更欲奉诏自裁。然,老臣为大秦新政远图计,强阻皇长子不死,并复请陛下:扶苏皇长子深孚天下人望,正堪国之大统,今卒然赐死,陛下宁不思文明大业之传承乎!宁不思天下边患之泛滥乎!老臣直言,陛下素常明察烛照,然亦有万一暴怒之误,当年逐客令之误陛下宁忘哉?陛下明察:老臣可死,秦之将军若一天星斗;扶苏不可死,秦之后来雄主唯此一人耳!老臣唯恐陛下受奸人惑乱,一时失察而致千古之恨,故强固复请,敢求免扶苏之死,并明立扶苏为太子,以安定大局。陛下果然明察照准,老臣可当即自裁,死而无憾矣!陛下若心存疑虑,愿陛下召老臣咸阳面陈,或复明诏,老臣当坦陈无讳。
草原长风送来阵阵鸡鸣时,蒙恬搁下了大笔。
原本,蒙恬尚打算给李斯一信,请李斯设法匡正皇帝陛下之误断,然终于没有提笔。在满朝大臣中,蒙恬与王翦、李斯渊源最深。王氏、蒙氏、李氏,既是最早追随秦王的三大栋梁人物,也是帝国时期最为显赫的三大功勋家族。虽说李斯因吕不韦原因多有跌宕,入庙堂用事的时间稍晚,但若以秦王问对为开端,则无疑是秦王早已谋定的庙堂之才。而无论是王翦还是李斯,都是少年蒙恬为少年秦王发掘引荐的。蒙恬的竭诚举才,大大改变了蒙氏家族素不斡旋人事的中立君子之风,使蒙氏家族不期成为秦王新政集团的“制弓鱼胶”。然则,蒙氏声望日隆的同时,也有着常人难以体察的难堪。
这种难堪,恰恰来自于李斯方面。
在帝国三大功勋家族中,蒙氏兄弟与王氏父子坦诚和谐,其笃厚的交谊与不自觉的默契,几乎是水乳交融的。王翦年长,对君对臣对国事,都有进退斡旋之思虑,故在以年青奋发之士为主的秦国庙堂重臣中,颇显世故之风。然则,蒙恬与王翦交,却始终是心底踏实的。因为,王翦秉性有一种无法改变的根基——对大事绝不让步。也就是说,王翦对非关大局的小事不乏虚与周旋,然对关乎邦国命运的大事,身为大臣的王翦却是最为强硬的。这一点,王贲犹过其父。当年的灭赵灭燕大战,王翦都曾与以秦王为轴心的秦国庙堂决策有过关键问题上的不同决断,每次王翦都坚执不变;灭楚大战更是如此,秦王可以不用老臣,唯用老臣,便得以老臣决事。王翦可以等待,但王翦绝不会退让。这便是蒙恬与王氏父子相交之所以心底踏实的根本原因。蒙恬确信,若王翦王贲父子任何一人在世,甘泉宫之谜都会迅速揭开,甚或根本不会发生。王翦大哥,或许迂回一些,或许平稳一些,但终归不会听任奸佞误国。若是王贲兄弟,则会毫不犹豫地强行进见,谁敢拦挡,王贲的长剑会确定无疑地洞穿他的胸膛。天赋王氏父子于大秦,一大奇观也。灭六国之中,王翦打了所有的大仗长仗,提举国之兵与敌国经年相持,几乎是非王翦莫属。而王贲则打了所有的奇仗硬仗疑难仗,飞骑一旅驰驱万里,数万之众摧枯拉朽,每战皆令人目眩神摇,雷电之战几无一人可与王贲匹敌。战风迥异,政风也迥异。王翦对于国事,可谓大谋善虑,极少关注非关总体之政务。王贲则恰恰相反,从不过问大局,也不谋划大略,只醉心于将一件件交给自己的政事快捷利落地办好。王贲以将军之身而能居三公太尉之职,非独功勋也,亦见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