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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朝宗瞥了一眼那位正冲朝廷水师叫喊的诏使,低声问:“主公,你为何说那位水师将军是个老虎胆?”
高翼嘲讽发出“呲”地一声:“那拍杆没有15米也有6、7米高,这样的拍杆,船上一气立了六个,但你看,那船的桅杆才有几根,才有多高?拍杆攻击敌船时,上面还要挂上大石球或大铁球,这样一来,它比桅杆还要招风,还令船不稳。
你知道,海面上风大浪大时,我们的水手要全体站在桅杆顶上,利用人体的重量左右移动,才能平衡桅杆。这么多的拍杆立在船上,一旦风浪大,它需要多少水手维护,它维护得过来吗?
我真的很怀疑,造出这艘船的人原来是个烧饼匠,他以为船上的拍杆就跟烧饼上的芝麻一样,多多益善。如果这位造船匠是个海盗,他如此无知可以原谅——但如果他是朝廷水师的人,如此愚昧实在无法容忍。
这样的船只航行在江里,水面风平浪静尚有威慑力量,但那位将军竟把它开到了这大海上……但愿这几天没有风暴。“
诏使沟通完毕,带着几分傲气走回船台前,如果他听到了高翼此番议论,他一定不会如此傲气。
“高将军,数日前,我朝龙骧将军朱焘刚刚平息范贲叛乱,吾皇特地遣此得胜之师顺江而下,在江口迎候辽东铁弗汉国的水师,来我朝纳贡称臣。”诏使站在船台下,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着。
即使用膝盖思考,高翼也明白对方这番举动的含义。肯定是那位晋穆帝听说辽东铁弗汉国的贡船格外高大,所以才命令水师全体到江口迎候,希望通过展示实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历代朝廷都是通过这样的宣武耀兵,向异族展现朝廷“息偃戎师,以揖让得天下”的仁者风范。
高翼念头转了又转,终于还是不忍心毁灭这股民族武力,这是汉民族不走向种族灭绝的最后保障,朝廷不在意,高翼却在意。他连连点头,脸上如诏使所期的堆出震惊的表情,赞道:“真威武之师也!”
不等对方回答,高翼紧接着说:“范将军来得何其速也!只可惜我们的探路船不知道跑去何处?难道他们遇上了海盗……不如这样吧,海面上风大,我的船员也在海上漂泊了数日,你与范将军沟通一下,今夜我们驶入长江下锚,等明日我再派船去海面上搜寻他们,如何?”
诏使笑眯眯地走向船舷,与对方喊话。高翼招手唤过赵婉,自船台上俯身询问:“我问了他几次,这人都不理我。这位诏使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官职?”
赵婉趴在船台边,下巴挨着船台甲板,无意识地撇了撇嘴,答:“这是太学博士(大学教授)、尚书郎孙绰,字兴公,袭父爵为长乐侯。”
尚书郎是在皇帝左右处理政务的官员,晋代尚书省的权力极大,它相当于后世的总参谋部,朝廷如有战事,由皇帝下诏,尚书省下军符,调遣指挥全国军队。
孙绰,这名字好熟——对了,《天台山赋》。孙绰写的《天台山赋》辞采文藻甚高。此赋初成时,孙绰给友人范云期展示,并说:“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这便是成语“掷地金声”的来历。以后,这条成语演化成“掷地有声”,常用来形容文章写得慷慨激昂,掷地发出金石般美妙之音。
名人呀,朱焘朱处仁也是名人,他是王羲之的朋友,著名的字帖《朱处仁帖(十七帖)》行书,就是王羲之给他写的一封信。
至于那位被朱焘所灭的范贲也是名人,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名道士皇帝。本为青城山道士的范贲是蜀成国末代丞相,他主要通过捉妖拿鬼的方式帮助蜀成国治理百姓,桓温剿灭蜀成国后,蜀成国残余拥立范贲继承蜀成国大业继续捉妖拿鬼。
范贲被剿灭后,史记上记载他被朱焘擒拿,当场斩杀。但道家典籍中却记载,范贲兵败后,白日飞升成了仙,或者又说他不知所踪。高翼是打那里才知道:原来道家书写历史也喜欢“春秋”笔法。
朱焘似乎也意识到船队的危机。接到高翼的建议,他立刻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二话不说带领船队掉头驶向了长江上游。当日下午,船队在丹徒附近江面下锚停泊。
丹徒隶属于毗陵典农校尉部,它是长江防线的军事重镇。长江的江面到了毗陵这里开始收缩,同时,丹徒好像是长江的拐点一样,江水在此掉头南下,同时冲击成一个巨大的喇叭形出海口。
朝廷水军的小船已渐次驶入丹徒码头,但由于船只的数目过于庞大,造成航道繁忙,船队中较大型的船只只好停泊在江心过夜。也许纯粹出于个人习惯,朱焘那六艘八槽战舰在停泊时,有意无意的将高翼的三艘船笼在了中心,隐隐成包围的态势。黄朝宗对此惴惴不安,高翼却不以为然。
“找死!”高翼轻蔑地打量着四周的八槽战舰,安慰黄朝宗说:“这种拍杆船,正确的使用方法应该是船头对着我们,然后利用撞角撞向我们的船,再利用船头的拍杆打断我们的桅杆。但你看,他们都用船舷对着我们,这样虽然可以同时使用三根拍杆,但它敢把那一侧的拍杆都挂上铁锤吗?它真敢挂那就是找死!”
一艘巨大的八槽战舰缓缓向高翼的座舟拓远号靠过来,船上的水手边行驶边向高翼这船上喊叫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楚。高翼所属的三艘船相互打着灯号,询问是否需要采取行动,拒绝对方靠舷。
“不必了,”对朝贡文化深有了解的黄朝宗建议说:“朝廷绝不敢怠慢贡使的。相反,此刻朝廷偏安一隅,南方世家大族对朝廷颇为排斥,朝廷正需要用‘四夷宾服’来展示仁德,显示正朔。所以,对方靠舷,肯定是来慰问贡使的,别无他意。”
经黄朝宗这一提醒,高翼也记起他在宁波与那些官绅交往时,听到的一些闲谈。据说,晋室南渡后,原来吴地的世家大族很看不起这些来抢夺他们家园的北方人。为了笼络他们,丞相王导曾多次宴请吴地世族,并在宴会上学说吴音,以示亲近。以一国丞相之尊做出这样的举动也算是空前绝后的。以此推断,现在懦弱的晋朝正需要高翼他们去朝贡,来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所以……
“解除警戒,命令各船生火做饭……折腾了一天,我饿了。”高翼说罢,将手中的望远镜转交给执星官,带着黄朝宗走下了船头。
靠过来的那艘船果然是朱焘的座舟。诏使孙绰笑吟吟的站在船舷边,等待朱焘过船,两船高度相差五米左右。对于这样的高度,搭在两船间的船板坡度显得很陡峭。朱焘在士兵的连拉带拽下,手脚并用的爬上了拓远号。才一上船,便不顾形象倨坐在甲板上,脱口而出:“不错,这船果然比我的船稳当。”
快人快语,此人真的是鲁莽之徒么?
高翼死盯住对方,观察着对方一举一动。那朱焘就坐在船舷口,挡住了后续人员的登船,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用晶亮的大眼睛游目四顾,不一会,他盯上了船台,与正在打量他的高翼眼神一撞,高翼还没有来得及移开目光,朱焘已裂开大嘴嘿嘿笑了:“好一个魁梧的大汉!嗨嗨,这些水手的制服虽怪异,看上去倒也军容鼎盛,你家大王能想出这样的服饰,不简单!好,好一条汉子!”
这个朱焘,他真是个鲁莽的、敢把八槽战舰驶出长江口的人嘛?高翼心中微微一动,快步走下船台,向朱焘迎去。
按照道家典籍记载,范贲,这个中国唯一的道士皇帝应该是大罗金仙级的神仙。按这一理论,亲手斩杀大罗金仙的朱焘应该是天神级仙人谪落凡尘。但高翼眼前的这个朱焘却是一个典型的文弱之人。不过,他也许没有阮籍的穷途之哭,没有陶渊明的飘飘出尘,但骨子里那不羁的气质。才一见面,便给了高翼极深的印象。
这是高翼第一次听到官员说真话。以前的晋朝官员,包括孙绰在内,虽然也为这船所震撼,但在他们心里,高翼还是来自辽东的蛮夷。蛮夷的东西能贬斥就贬斥,实在不能贬斥就把它忽略掉,或者篡改掉。而朱焘形象不佳地攀上这船,脚未立定就肯高声承认事实。看似没心眼,给人的印象却是无比坦诚。
什么是魏晋风度,这才是魏晋风度——当赞则赞,当骂则骂,当哭则哭。
这个杀戮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黑暗混乱时代,三国时代相互厮杀一生的英雄纷纷谢世,后英雄时代,社会上阴谋、权术、奸诈横行,曾经处于主流地位的社会道德规则——正义、忠诚、善良被时代扭曲。
在这两百多年的魏晋史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字应该是“杀”,惨烈的屠戮不仅发生在敌对双方。也发生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乱世多祸,生命无常。身处乱世的门阀士族,或主动或被动地卷进残酷的政治杀夺、常常是正当盛年便死于非命。正始十年,司马氏发动政变,将曹爽集团一网打尽。名士何晏、丁谧、李胜、毕轨皆被夷三族,史称天下名士去其半。
此后,司马氏为进一步巩固政权,在军事上铲除敌对势力,政治上则大杀名士。嵇康、潘岳、张华、陆机、陆云、刘琨、郭璞……这些当时一流的诗人、美男子、作家、哲学家先后惨遭杀戮。
不仅如此,晋室南渡后,当时汉民族最后的武力屏障是王敦、苏峻、祖约三支军队。这位祖约就是“闻鸡起舞”,致力于北伐的祖逖的弟弟。祖逖战死后,祖约统领了这支与石勒战斗了十余年的军队。
但是,仓皇南逃得晋廷自己手里都没有一支强大的武装,所以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纲五常观念,臣子手里的强大武力是对皇帝的“大不敬”,连跟胡人战斗不止,保卫汉民免于种族灭绝,都是“功高震主”,所以晋廷通过种种手段,一一逼反了这三支武装。最后,祖约被迫逃到了北方,求他的敌人石勒庇护不成,全家被灭族。至于其余两人,在背上了“叛逆”的名声后,被朝廷彻底“春秋”了。
幸运的是,当时北方胡人也在自相残杀,否则的话,我们现在该用胡人语言歌颂“三纲五常”的伟大、光荣、英明、正确——因为那时汉语已经不存在了。而现在,那群人竟能用汉语赞颂民族大融合,这说明神灵太眷顾我们苦难深重的民族了。
然而,在不断的杀戮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还得活下去,不管“奚为哉?”“奚乐哉”?于是,在当时严苛的政治环境下下,便有了文人对悲苦的消释,对摇荡之心的安顿。或是酒色、或是药石、或是山水、或是艺术、或是宗教,这些都是他们灵魂安顿的所在。也幸好那时的皇帝还没有发明“精神病院”这个钳制武器,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飘然而出。这就是后人所谓的:魏晋风度。
魏晋时代的百姓还有权力哭泣,多幸福!
可惜,谁能理解这特立独行的人格、狂放不羁的个性背后,深藏着多少悲苦。而朱焘正是以特有的鲁莽与爽直,掩盖自己的冷静和清醒,来逃避那无处不在的杀戮。
朱焘原隶属于桓温手下,桓温剿灭了蜀成,立下了“不赏之功”,前车之鉴,朱焘竟然还敢披挂上阵,为国家平定叛乱,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执着,这么无畏。明知平息动乱之后,等待功臣的必然是杀戮,他为什么还要挺身而出。
何止朱焘,中国历朝历代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