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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陛下让女冠送水过来。”
他扬着唇角仔仔细细地端详,她显然没有心情打理,一头乌发松松散散地挽着,鬓边还滴着水,一路滑到白玉般的脖子里去。真是懒散惯了,见别人也是这个衣冠不整的模样么?
罗敷被他看的不自在,敛眸自顾自地说道:“陛下来这里是祭奠陆将军的么?山下和山上的人对这里讳莫如深,也是陛下授意的吧。”
王放靠着树干,悠然道:“阿姊不问我早来了多久?只谢我给你准备热水这一桩?”
“多谢陛下告知观主,还让那位守净下来接我。”
他越发不满意起来,忽地笑了声,低低道:“我不在船上,阿姊当真哭了?到现在眼睛还是红的。”
罗敷只当没听见,“多谢陛下这些年关照外祖母。”
王放看着她秀致的侧脸,道:“阿姊,你若是心里为其他事忐忑不安,便不用谢我,我不需要一个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对我表示这些无足轻重的感谢。”
他突然想像两个时辰以前那样去触碰她的睫毛,看她皱眉的样子,腹诽的样子,她放在心里的事比表露出来的多得多,他不介意花上一些时间把它们一件件挖掘出来。
罗敷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方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前晚是坐船来的,就是派人一直在盯着我,所以我要做什么陛下都知道。我要过江,陛下捎我半程,我要上山,陛下让人下来接,然后,是否我要做的事就是陛下也想做的,或者说陛下想要我做些什么?”
王放的笑容倏尔隐去,拂去衣上枯叶,转身道:“跟上。”
罗敷自觉有理,便小跑着跟他走东面第二间厢房,紧邻着给她安排的那间,桌椅床凳没精致多少,倒也算得上干净整洁。
甫一关门,他就丢了块帕子过来:“将头发擦干,水别滴到我身上。”
她捏着帕子有些窘迫,却反应过来,身上?
王放适时道:“你说了那么多,就偏不问问我的伤如何?你要做的事是医师的职责,我想让你做的事就是让你履行义务,难不成还委屈你了?”
罗敷看他脸色比往常更白,吓了一跳,不等他亲自动手,奔到榻跟前三下五除二解着他的腰带,匆忙中拉了个死结。她被他郑重的语气弄得心急,掐着时间一把扯开,等看到棉纱透了水,都快要上火了,抬头就问:
“带药了吗?”
王放指指桌上先前被他丢下的包袱,罗敷哗啦啦地抖开,一个小瓶和一叠干净的棉纱呈现在眼前。她猛地顿住了动作,阴森森地问道:
“你的伤是不是已经好了?”
王放讶异道:“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该计算的事么?”
罗敷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稳住手揭开那块浸水的纱,扔石头似的甩到桌上,下面露出两个多月新生的健康肌理和刀痕。她留下的药中途被换下,这是另一种效果更好更快的,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
她感到耳朵被擦了一下,抬头一看,王放正拿过她手里的帕子吸着她发上的水珠,擦完了塞到她手里,面色平静地道:
“看够了?”
罗敷咬牙切齿地说道:“陛下是不是感觉在江里游了一段,神清气爽得很?”
他拉上被她一日之内扯开两次的中衣,一只修长的手闲闲地系着衣带,正似清晨刚起身时的慵懒形容。
罗敷这才发觉不妥,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手里的锦帕攥成凉凉的一团。
王放察觉到她的埋怨,了然笑道:“阿姊方才进门前问我存了什么不轨之心,我若说没有,你也是不会信的,那何必又再问呢?”
罗敷蹙眉道:“我虽不信,姑且可以听一听啊。”
他被她高傲的语气勾起了兴趣,“阿姊,谁给你底气这么说话的?”
罗敷差点忘了面前的人最不能顶撞,郁郁地说抱歉,替他把东西按原样收好。她不惯做收拾物件的活,看得他在一旁指指点点,要求多到难以预料,真是坐实了难伺候的名。
王放静静地坐着,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颤动的浓密睫毛,眼睑敷着层浅浅的红,樱桃色的唇角抿着,山明水净的五官有着中原人的秀气,轮廓又稍微深一些,外族血统全部反映在浅褐的瞳色里。
西凉产良马、出美人,陆家人的相貌也大多出众,她父亲那一族的皮相一向也甚好。至于她,长得不错,只是太疏离了,他就是看不惯她装模作样,看不惯她在他眼皮底下还藏着防备的心思。
于是他朝她的肩抬了抬手指,罗敷会意,立刻拿帕子擦了两下,转头看时并没发现丁点水迹。
他心中舒服许多,无视她的气愤:“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跟我商谈,先回去休息,晚上想好了再过来。今日在江上是不是很怕?”
刚说完最后一句,罗敷掉头就走,差点踢到门槛上去。
王放靠着床柱,对她的背影凝视了半晌。
她要问的被他挡了回去,他其实并不擅长转移话题,只是每每对着她,自然而然就多出许多话来,换了三个身份,几个地点,连他自己都觉得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第73章 父债
道士忌荤少食,青台申初夕食后,观内十来名女冠都去往各自的静室习诵经卷。罗敷沐浴过后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白米粥,拿油纸包了个馒头回房,走在半路猛地想起身上揣着小半瓶玫瑰酱,是她离京前一天在点蓉斋买的,方氏还给打了折扣。
她边走边摸出一指高的瓷瓶,揭开盖子闻了闻,实在忍不住往馒头上涂的冲动,等走到院子里的树底下,晶莹透亮的嫣红已经倒了一半出来。她早上便没吃多少,玫瑰的香气格外浓郁,她面朝树干避免被人看到,满足地咬了一大口。
然后就听到背后传来幽幽的开门声,她一个箭步冲向房间,还捂着嘴边半点酱汁,狼狈得好像后面追了个要债的。
王放只一眼便扫到她在做什么,吃个馒头也要抹八钱银子一瓶的酱,难怪要带回房去,就是怕被人说矫情。
确实是个养的过分好的女郎。
他在院子里独自站了很久,夕阳渐渐地沉下了山头,山顶上的水汽饱满的云雾翻滚而下,远处暗蓝的群山也一点点看不清了。天色暗了下来,东面的一颗星子伴着弦月露出灿灿的光辉,安然地洒满了整个院落。
晚钟响过,女冠们已经早早睡去,夜晚的风极凉,锋利如刀片,他仍然伫立在歪倒的碑石边,安然看月亮西移。
明日他祭奠故人,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河鼓卫已经筹备好,只等一声令下,便能了结这所有令他从前失了分寸的过往。
月上梢头,石头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短簪的影子,簪头雕饰成一朵兰花的形状。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靴底,仿佛不忍踏碎它初绽的芳华。
“陛下一直在这里么?”
王放回眸,皎皎月色一层层地铺满她宽松的长衣,衬得整个人便如临风开放的一朵雪兰。他望着她好一会儿,清湛的眼神才落在她黑发间的那根玉簪上。
花在他的瞳仁里,影子在他脚下。
他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转过头,唇角却是微翘的,“你耳力不算好,没听见关门声。”
罗敷轻声道:“陛下何须再骗我,我坐在屋子里发了一下午的呆,要是隔壁进房关门怎么可能听不见。”
他见她神情沉凝,袖中的手指摩挲着某个物件,把嗓音放的温和了些,“你现在比下午清醒得多,还要问我问题么?”
罗敷都忘了下午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她明明没有做过让自己亏心的事,在他面前却总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好不容易扯出的搪塞,自己都听不下去。
也许是这张脸太过璀璨夺目,那双眼睛太过透彻犀锐。
树影摇曳,夜枭啼鸣,湿润的雾气缠绕在周身,她在一片潮水般涌来的夜色里说道:
“其实没想问什么,就是想知道,陛下来祭拜的是不是陆家人?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再猜疑了。陛下可以带我去衣冠冢看看么?”
王放的身上吸纳星月光辉,融融的润彩无声流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宫中,无需再跟我拐弯抹角。 ”
她被他无奈的语调弄的有些懵,过了许久,才小声道:“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回房了。”
他目力甚好,看见她肩膀抖动了一下,语言一时快于思考,“既然如此,我就不带你去看陆将军的墓了,真是可惜。”
罗敷站住脚,感觉自己有无数个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踌躇不定的目光触到他泉涧般的眸子,却蓦地平静下来。
他在等她开口。
“我确然不想再问陛下,只是……想起无关于陛下的一些事情。”
他弯了弯眼睛,似是觉得很好笑,“阿姊何时想起过有关于我的一些事情?好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她愣住,反倒更加不自然了,可也不是经不得场面的人,索性极慢地道:
“我从洛阳马不停蹄地赶往青台山,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见她一面。我自认性子算比较冷,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还是……挺伤心的。”
她直视着他,一旦开了头就顺多了,“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委屈,小时候还不觉得,等渐渐大了才发现……原来我在意的人全部都在受委屈,而我却过得心满意足,平时几乎想不起来他们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没有为生计操心过,独自一人也没有觉得多不好,但今日我从她的房门里出来,才知道那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正是因为没有经历,被拒绝才显得格外难以忍受,我想接她下山陪她度过晚年,治好她的病,可是我没能来得及说上一个字。”
王放道:“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你没有必要因此介怀。”
罗敷摇头道:“我不会因为这个介怀,我也不觉得尊重她的意思是一件有悖法理的事……当然,是没有医德了。她想不起来早年遭过的罪,对她也是种解脱。就是,”她的手覆在额头上遮住眉眼,“她直接就和我说,以后不用再白费力气来看她,她不会认得我,也不想看见我。”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哽咽的,在他专注而明亮的眼光底下简直无法生存,背过身去,又挪不开一步。
王放清远的眉略皱了下,低低道:“这么娇气,果真是没受过一点委屈。”又补充道:“我没料到你这个反应,才让你说的。”
罗敷垂着头,“我在意的人就那么几个,却并没有为他们着想过,我看着外祖母,想到了其他人。其他的人,应该也不会愿意再看见我了。他们没有坏心,只是因为各种原因,纯粹的……不想见我。”
她说的应该是为她辟开一条路的那几人,正如她意识到的,他们要是见到她回去,苦苦花费的心思成了泡影,才分外不安呢。王放看着自己的影子离她的衣摆又近了一分,手中圆润微凉的东西在拇指上拨过半圈,清淡道:
“不想见就不想见罢了,我本以为你冷血得很,如今却是看错了。”
罗敷忍不住急急道:“我哪里冷血了!只是不习惯……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不要凭空捏造,明明只是有点——”
他笑的和狐狸似的,“只是有点不擅表达?还是有点冷漠?女郎,恕我直说,你平常待人的态度,真是让人敬而远之。”
罗敷狠狠瞪他,对他的气全部都捅出来了,弄得他好像什么都晓得。看了场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