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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湘用素手拨弄着玉镯,“我在菡水居最高的楼层上日复一日地等,以为他会从少师做到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突然有人告诉我,他会被迫离开京城,到一个偏远又不知名的地方去,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我那时真够高兴的,高兴到在路上遇到他,都不敢和他说话,怕他看到我觉得我在幸灾乐祸。其实我每天睡觉时都会想,要是他当了大官,娶了哪个氏族的闺秀,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他落魄得很,正好可以让我钻了空子。于是他冷冰冰地待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兴高采烈地做饭洗衣,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做饭了,他做的比我和他母亲做的好上千倍。”
罗敷旁敲侧击,“卞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性格好吗?”
“性格很差。整天就知道窝在书房里,不喜欢出门,只喜欢戳人痛处,还挑剔干净。”
罗敷脱口道:“这种人要是长得不好看就没指望了。”
挽湘颇有兴致地瞧她,“小妹妹,很有心得啊。”
罗敷强忍尴尬,“他很会教学生吧?”
“我问他,一般怎么教东朝?他说,不听话就打,陛下让太子殿下不许还嘴,再不听就吊起来打。”
罗敷扑哧一声,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颤着声音说道:“太子殿下小时候有这么调皮么,还……还吊起来打?”
太有画面感了,少师果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胆识非常人能有。
她又缠着挽湘问这问那,几乎把对方知道的那段历史翻了个底朝天,等到觉得累,天已经蒙蒙亮了。
雨刚停,从窗口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城郊泥土,以及泥泞的官道。铁马铮鸣,风还是很大,在檐下硕大的水缸里撩起圈圈涟漪。
众人准备好启程,八抬大轿里多了两个主子,少了两个婢女。罗敷打出门就没见着据说要负荆请罪的方琼,感到轻松多了,就陪老太太聊天闲扯,差点把自己家底给抖出来。
午时渝州治望泽城门口驻了一排卫兵,皆挂着赵王府的腰牌,远远地迎着鸾轿屏风、洒花天女。百姓们像是司空见惯,人群里极快地分出一条道,走出匹毛色纯正的白额黑马,马背上坐的正是藩王世子,英姿飒爽的小王爷。
轿子先落地了片刻,世子高声报了客人名姓官职,罗敷在里头庆幸没露面,不然这可是要被后世指指点点的,一个五品官装什么宰相!她开始安慰自己,正经郡主的轿子也是八个人抬,手头宽裕点的也有两个侍女洒水洒花,圣眷再隆一些也有精致绣出的屏风……可是现在叫个什么事?
望泽似乎甚为有钱,城不小,沿着主路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王府的七彩照壁前。
洛阳的郡王有许多,藩王却没几个。北部的朝廷向来疏于管教,也是他们每代本本分分,这些藩王才能延续两百年之久。长期积累的财富与交给朝廷的赋税想比,更多的是进了当地人的口袋,离天子脚下千里之遥,御史台的笔不会闲着没事往这里捣。罗敷早听闻南方富庶,原来财大气粗到了这种程度,这王府里的耳房建的都比药局翻新过的主屋要好。
传承下来的雕梁画栋,碧绿的琉璃瓦,朱红的立柱,屋脊上蹲的鸱吻金灿灿的,四爪腾空欲飞。府中的下人们来到一进院落里,乌泱泱地问候来客,罗敷和令家夫人们下了轿子,面前又多了三张辇,一路被人抬进游廊尽头的月亮门里。数道云墙隔开了空间,座座小楼隐蔽在竹林里,是极具特色的花园布局,引路的侍婢身穿绫罗,斯斯文文地介绍着园子里的奇花异草,语气高傲。
罗敷一开始还没怎么听,忽地耳朵里蹿进几个熟悉的字眼,环顾四围,十丈远的地方正是用栅栏圈起来的一方花圃,白色的花朵摇曳如雪。她几乎看直了眼,有钱人果然不同凡响,连这样百两黄金一株的银丝凤丹也养在家里,还没个人看守!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实在不好意思和抬辇的人说停下,目光胶在各种珍稀药材上不舍得移开。
好容易送走了令老夫人和挽湘,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住所玉翘阁,令侍从们都退下,拉着徐步阳道:
“你晚上有空么?”
徐步阳本来是住她对面的屋子,前脚刚要离开后脚便被她绊住,不耐烦道:“没空,你情郎有空,找他去。”
罗敷坐在躺椅上支着上身,“师兄,你能帮我摘几朵那边花圃里的凤丹么?白天没见有人守着,晚上就是有也方便行动。我太医院那里正好有个方子要用,宫中的药库找遍了都没有,今日看见可不能放过。”
小公主的病症没了十二叶青砂果,就要用别的药材来顶替,做出一张能说得过去的药方来,她才能安心。虽说已经有定国公府里的樊桃芝,还要辅助些其他的东西,她想做到最好,不辜负王放对她的信任。
徐步阳语重心长道:“师妹呀,你这是偷,咱们师父在天上看着,要谴责你的。”
罗敷道:“这玩意市面上的我都没见过,出了这赵王府,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师父曾经说过,上贡的都是次品,宝贝都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囤起来了,要么藏在库里,要么就摆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从罗山过来,这王府的架势你也看到了,和暴发户似的,就该是喜欢炫耀,咱们也好动手。”
徐步阳对她刮目相看:“师妹居然这么有气魄。你是能给他再变出几株来呢还是能拿了就跑呢?虽然不清楚人家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但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咱们动了就是理亏。”
罗敷抿着唇道:“我拿他一株,要么再给他种上一株,要么就把制成的药丸分他半瓶。”
“说得倒好听,还种,先把腿养好再说吧!”
“我跟他上峰说一声总行。”
徐步阳啧啧两声,“秦夫人混的好,赵王爷的上峰……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他一道谕旨,多少花都给你。”
罗敷垂下眼睛,拽着薄薄的绒毯,“我够给他添麻烦了。”又抬头,“说好了,明天我腿上的药再加量,反正也疼不死,我只想早点痊愈。”
“……算了,师兄我先帮你打探打探情况去。”
他摇着头,关上屋子的门,冷不防罗敷又追问了一句:
“他晚上真的有空么?”
徐步阳打了个哈哈,“对不住,师兄信口胡说的。唉……现在的小女郎。”
*
第二日晚上举办了迎接京城来人的宴会,罗敷的腿在持续一天的疼痛后已经可以稍稍活动了,拖着一截麻木了的肢体换上新衣。
王府准备周全,衣裙备好了,首饰细心地略过了耳坠。她默默地想,扎耳洞什么的以后就不用怕了,这种断腿似的剧痛都能忍住,自己真是神奇。
从玉翘阁到二进院子的主屋里有相当长的路,她一面欣赏着风景,一面盘算着能不能直接问主人要来几株凤丹。 王放要是在的话,这事就没多大障碍,毕竟妹妹摆在第一位。
刚进抄手游廊,鼎沸人声就随着一片明晃晃的灯火扑面而来,只见树梢上挂着各色琉璃彩灯,托着杯盘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衣香袅袅鬓影绰绰,恍惚便是瑶池琼宴,阆苑仙境。
通报的人拖长嗓子喊了她的职位,屋里两列席位上的人依次弯腰一揖,女眷手持团扇遮住面容,俯身行礼。
罗敷就这么冠冕堂皇地被抬上了堂。
她朝两旁一瞥,徐步阳没来,却见令老夫人和挽湘已然入座,面带微笑地望着她,敢情弄这么浮夸就是为了等她来……主位坐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盘领窄袖朱赤袍,两肩织着蟠龙纹案,是正经的常服。
左首坐着赵王世子,不过十□□岁,银冠玉带,正襟危坐。本是很有风度的少年郎,被旁边的人一衬,竟如同蒹葭倚玉树一般。
她被人扶下小辇,眼看那空着的座位越来越近,最后落了地,有人伸来一只仿若玉雕的手。
南齐的礼节,华族女子赴宴,若旁边没有男性亲属,便要隔着手帕扶最近的一人入座。侍女忙着布菜斟酒,看到客人主动相帮也不会扫了兴,于是罗敷只好冷淡地搭了一下他的手指,意思意思。
方琼低笑道:“我的命系在秦夫人身上,之前多有得罪,秦夫人见谅了。”
罗敷刚想说话,赵王爷就与王妃一起起身敬酒:“今日几位客人从京城远道而来,小王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只管差人往这报,小王定会好好教训他们。早就听说秦夫人在太医院统领御医有方,百闻不如一见啊!”
他着实不像个王爷,倒像个腰缠万贯的财主,后院的妻妾们个个插金戴银、锦衣瑶佩,还有人穿着鸳鸯戏水的宫裙,在隆重的场合里一枝独秀。
罗敷略微提了嗓音:“我是和众位御医陪同方公子来祁宁的,不好喧宾夺主。殿下容谅下官身子不便,不能站起来受王爷的酒。”
赵王呵呵道:“小王知道,都让他们住在望泽城最好的客栈里了。驿馆离城远,惠民药局又陈设简陋,担不起御医大人们的贵体。”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秦夫人自便,自便。”
丝竹悠悠响起,身披绸子的舞姬踩着莲花碎步,从半透明的屏风后款款移出。她们梳着灵蛇髻,蒙着面纱,媚眼如丝地挑逗着满席男客。世子是个血气方刚的,挥袖让为首献花的美人近前倒酒,顺手就将她揽住了。
罗敷要是个男的还凑合,可惜女人对这种妖娆的舞姬半点不感兴趣。方琼的风姿在宾客中脱颖而出,不停地有女郎往他身上靠,脂粉浓香让罗敷掩住鼻子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
酒过三巡,罗敷坐着有些累,虽然未喝酒但灵台还是不太清明。
赵王突然在一片奢靡中询问道:“方公子是否答应小王,把黎州的贩盐权……”
罗敷估摸,大约是要让方琼把贩盐权暗渡给他吧。
方琼阖目,似是有些微醺,“王爷太急了,不如再等等看,这席上的商人朋友们会如何发难?”
世子偷香窃玉的手僵住了,舞姬娇嗔一声,无人去管。
罗敷举目望去,正堂很大,从主位到门口两边一共坐了三四十人。女眷与男客交错,纤纤素手上的指甲套交织成金闪闪的一片,有几枚玉扳指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记得端阳候手上好像也有一枚,这种戒指有的雕成两头翘起的元宝,所以商贾戴上了就不愿意离身。
赵王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啊,这些人都是小王请来的,公子是客,何来发难一说啊?”
方琼看了一眼倚在世子怀里的美人,她的玉盏就要递到世子唇边,玉葱般的手指紧密贴合,形如螺壳。
赵王看看左右,下定决心,无奈叹道:“公子莫非不想与小王合作?小王这里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可也有好处不是?洛阳的手伸不到这么远……”
“啪嗒!”
清脆的碎裂声传入耳,罗敷骤然抬头,不过弹指的功夫,大堂里就变了个天。
“手滑,不小心砸了。”
方琼笑意盈盈,看向那名劝酒的舞姬。此时她手中的玉盏已经碎裂,凭空多出一把红色的利刃,不过寸长,与舞衣同色,一刀刺了过来。
世子吓得瘫坐在地上,赵王惊愕地挺着肚子,声嘶力竭:“护驾!护驾!来人啊!”
罗敷看着满堂涌动的人,那些戴着玉扳指的商人们脱掉行动不便的外袍,或从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