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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配合地问:“这位大师,怎么不对了?”
他剪到无名指上,回眸对她笑道:“和我生的不一样啊。”
“所以呢?”
他放下剪刀,扣住她的五指,“现在就一样了,感觉到了么?”
罗敷抬起下巴,傲气地说:“没有。”
他薄薄的唇烙在褐色结痂的划痕上,眼神轻得像一片羽毛。
“所以,为了证明我是对的,不能让你看见这一面。”他握得更紧,放在心口处,“以后也不能。”
罗敷眼眶有些红,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快掉出来了,于是就紧紧地闭上眼,几乎忘记了身子各处的煎熬。他的心脏跳的很慢,沉稳又有力,而她的心好像不属于自己,完全控制不住搏动的节奏。
良久,她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郑重地道:“还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她在嘴里过了好几遍,牙也咬了几番,终是改口道:“没,就是想问谁帮我处理的伤口,你帮我叫那位大夫进来吧。”
王放站起来,弯腰将她另一边的指甲修好,悠闲道:“不要紧,晚上再问你。待会儿该用晚饭了,我再过来。”
他丢给她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微笑,施施然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调笑也费力气,心情好了很多,身体却不太能受得住,人一走,精力就被抽空了。
罗敷这才得空体察自己的状况,多处皮肉伤,小腿应该是轻微骨折了,但走运地没伤及要害。她一想到自己敢从山路边缘往下跳,就又是感慨又是敬佩,明明最怕高的。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爆发出潜力,要是再来第二次,她保不准会和那个刺客用肢体语言讨价还价,看能不能先砍脖子再砍手。她从来就勇于向强权低头,只因过分爱惜自己。
“呯!”
罗敷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聚在被踹开的大门边,一个大坛子摇摇晃晃地挪腾进来,两条细腿仿佛要被压得跪在地上。
坛子后艰辛地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书生面孔,兴高采烈地冲她打招呼:
“师妹你醒了!”
罗敷倒抽一口凉气,今天决计是平静不下来了。
她躺在榻上,脸色阴暗得能下雨,冷冷道:“我没有师兄。”
“哎呀别呀!师兄我敝姓徐,上步下阳,就是那句 ‘徐步转斜阳’的诗,你听过吧?”
“那是前朝的词,不是诗。”
徐步阳接着道:“师妹呀,你可别觉得咱们师父偏心,虽说呢,他把一半的学识都教给了我,但你不是跟了他十多年嘛,耳濡目染自然也是个行家,是吧?”
罗敷气得七窍生烟,“谁是你师父!我师父才不收徒!更不会收你这种人!”
“不收徒?难不成你不是我师妹?”
她脱口而出:“我是他养了十多年的故交的家属,你是何人!”
徐大夫了然,拉长声线道:“如此如此,裙带关系……”
罗敷到底是个医师,顾忌着伤没从榻上蹦起来,气势恢宏地叫道:“我师父乃是前清河郡王世子、原匈奴左谏议大夫舅母,何时收过你做弟子?”
徐步阳了然笑道:“师妹这张嘴倒是会说。玉霄山的覃神医确实说过他不收徒弟,但你分的这样开,不就是担心他真的教了咱几手吗?小师妹,你就认了吧,要不要看证据?”
罗敷没喘上气儿来,眼见他在那口坛子里信誓旦旦地翻来翻去,提了嗓子就喊人:
“重——华!十九郎!”
徐步阳吓得一个激灵:“小祖宗你叫谁呢!”大梁的人,立场怎么这般不坚定!
外面立即传来王放遥遥的声音,“怎么了?”
徐步阳捂上嘴,“好好好,师妹你赢了,我说不过你行吧。”
罗敷喊完了才感到无比羞愧,她这样哪像个重伤在床的病人,简直太生龙活虎了。
屋外满含笑意的好听嗓音又适时提醒道:“秦夫人?”
罗敷再也没有勇气厚着脸皮告状说这个猥琐的大夫欺负她,恨恨道:“没事!本官能解决!”
“能解决个啥玩意,让咱帮你检查检查才是正经的。话说,你是不是十分不满覃神医瞒着你?十分不解他在外头传授我这种人医术?十分不能接受他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说得上话、又看得顺眼的医师?”
罗敷抿着唇,目光要把他扎出一个大洞来。
“小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想你的情郎之前已经和你提过我,怎么现在反应还这么激烈。你要知道,”他潇洒地一抹头发,“咱虽然看起来玉树临风、英姿不凡,可年纪足够当你爹了,覃神医在南齐把手迹交给我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他说到最后,突然敛住笑容,“若是你连这个事实都承认不了,那么你师父可真是把你当做普通的故交亲戚养了十多年,而不是当作玉霄山的关门弟子。”
罗敷一凛,心知是自己过于偏激了。王放早就在定国公府和她说过这名行走江湖的铃医,她那时耿耿于怀,现在也无法做到坦然面对。叠云峰上的药庐里只有她和她师父两人,师父压根没和她说过早年的事,扫洒做饭的老仆也全然不知。一下子冒出个分享经验与典籍的师兄,她一时半会格外愤懑不平,不仅是生气自己一无所知,还想填满内心的恐慌。
她没有安全感,懂事之后就整日跟着师父,觉得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可是现在才意识到她的想法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代表不了。
徐步阳咬着指甲,期期艾艾地说:“……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吧覃神医也没教我多少,刚刚是我胡诌的,哪有一半啊,也就几本注解。你师父最疼的不就是你嘛,好东西都是留给你的。”
罗敷硬邦邦地说:“你不是要找证据么。”
他从坛子里拿出一个药箱,“你乖乖躺着,师兄让你瞧个痛快,二十多年前咱可就是靠对付皮外伤出师的。其实吧,箱子里原本还有一本咱们师父的亲笔,挺厚的,里头是《抱朴子》的注解,可惜啊……”他痛心疾首地摇头,“被小人夺去,机智如你师兄也不能把那么多内容给默出来。你看了就明白,怪只怪那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
罗敷打断他:“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啊?认识谁?”徐步阳瞪大眼,迷迷糊糊地问。
她作势又要喊人,医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妹妹哟,你可千万别叫出来,师兄我不晓得在他手里吃了多少亏了!”他拿出竹罐和剪子,给自己倒了点水压惊,“也没多久,就他在军营里那会儿……咦,你印堂发黑啊。”
罗敷粗粗一算,军队里,差不多十年了。医师异常灵活的手拆着棉布条,她只有看着的份,发自内心的排斥和熟悉的动作重叠在一起,不知怎么就开口道:
“那是挺久了。”
“嘿嘿,师妹是想问咱岁数吧。”徐步阳兴奋地验看药膏,“你猜啊?”
罗敷不假思索地吐出三个字:“老妖怪。”
他手上拿着一个非石非玉的青蓝色瓶子,在她眼皮底下晃了晃,“认得吧?待会上药的时候咱再慢慢道来。小女郎就是麻烦,磕着碰着都不得了,幸亏遇上师兄我,想着病人怕疼,就和你们说说话缓解缓解啥的。”
这一点倒是很相似。
第115章 柔
自称师兄的医师动作十分熟练,罗敷不情不愿地让他处理伤口,虽然不至于鸡蛋里挑骨头,但眼光严苛得连自己都陌生。
徐步阳取下银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可以动,除了吃饭上茅厕找我唠嗑,都尽量别下床。不对,找我唠嗑喊一嗓子就行,想吃饭有人给你端过来……啧,都是人,待遇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罗敷板着脸望着他。
徐步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往药箱上一磕:“话说崇景十五年,我大梁成帝晏驾,沈皇后怀有一子,续嫁安帝。皇后生下靖北郡王之后仅仅一年,就又怀了孕,索性先绝食再服毒。安帝用尽方法保胎,天下医者纷纷束手,这时有一位不世出的神医自南齐归国——”
罗敷冷冷地打断他:“你是匈奴人?言辞积点德吧。”
徐步阳哎了声:“我老爹是匈奴人。师妹,我可是在帮你了解全过程,你不听就算了,以后别后悔啊。这事在当年人尽皆知,而且逝者已逝,我就不避讳了……”
“你说什么?”她太过用力,激起咳嗽来。
“不不不我错了!太皇太后活的好好的!师兄以后绝对不这么明目张胆地犯上了!”
罗敷接过热水,一点也没喝下去,“你到底知道哪些。”
“呃……一点点师妹的宗族谱系,一点点南齐贵人的身体状况,和一点点好几十年前鸡毛蒜皮的事。咳,你要听师父是怎么遇上咱的吧,也就是他从洛阳回匈奴时,路上捡到个流浪的小孩儿,就是咱了,一问之下发现这倒霉孩子的妈居然是洛阳南海那边的夷人,身上还揣着本破破烂烂的小画书。这位神医带着小孩儿花了一个月走到明都,骗走了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我猜那书很值钱啊,不然他为什么要——之后又给了他一本书,这傻孩子一看,啊,和他妈给他的那本有几张图是一样的,那就成交了!师妹,咱想问问,你跟了师父有十二年吧?”
“十一年半。”
“咱跟了五年。”
罗敷一下子愣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虽然不到你的一半,却是真心拜他为师。覃神医总说他不收徒,可你知道他这人说的话不及心里想的十分之一。我那时不到十岁,离开明都后在外独自闯荡,才觉得他好。说起来,师妹是不是认为我和咱师父是萍水相逢、缘分不到一天啊?”
罗敷就是肩膀疼也硬是转过头面朝墙壁。
“别动别动!……那就是认为师兄我驻颜有术?”
“你不是二十多年前出师的么?崇景年间离现在都四十多年了。”
“怕你觉得我老才这么说的嘛。”
半晌,她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吧,病人需要休息。”
徐步阳笑眯眯地,“好师妹,叫声师兄听听?”
罗敷磨磨蹭蹭的,咬着嘴唇,努力了一会儿:“……还是叫不出来。明天再叫吧。”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哎!”
门外有人喊了句:“大夫,出来吃饭了!”
徐步阳高高应下,兴冲冲地拎着箱子跑出去了,还回头道:“聪明点就别在你情郎跟前动弹,让他伺候着。 ”
罗敷终于送走了蹦蹦跳跳的医师,瘫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百无聊赖地盯着被面上的宝莲花,鼻尖忽地窜入粥的香气,肚子便适时叫了一声。
抬起眼,王放换了身雪青衣袍,端着个小碗站在榻边,笑得她越发不安。罗敷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用下巴示意他扶她坐起来,他照着做,一手扶住她的背,极缓慢地把她支起来,还是不免牵拉到了伤口。房间里火盆燃的很旺,那只温热的手隔着薄薄的料子摩挲了半分,她顷刻间就出了一身汗,连疼痛都忘记了。
王放让她靠在几层塞了棉花的垫子上,舀了勺雪白的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递到她跟前。她配合地张开嘴,等了半天却没接到。
“之前叫我什么来着?再叫一遍听听。”
罗敷又羞又气,辩解道:“我要是大声叫你名字那就糟了好吧,总不能像……总不能叫你小名。”
她差点就提到了端阳候,那肯定是他不愿意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