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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兵符来路如何,只要王翦领兵便好。”
“对!王翦大哥也是这般说法!”
“蒙恬,小高子探事机灵,教他跟着你了。”
“不!赵高对君上用处更大,跟我至多一个斥候而已!”
“也好,不争了。”嬴政两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蒙恬双肩,“你我若得再见,便是天意!若得不见,你便到兰陵投奔荀子,嬴政来生找你!”
“君上……”蒙恬骤然哽咽了。
嬴政一挥手,便大步下了山坡。瘦小的黑影飞一般赶了上来低声道:“君上,教小高子说,蒙恬没事,王翦也没事,那个大物事更没事,操甚心来?”嬴政不禁噗地笑了:“鸟话!王翦蒙恬大物事纠缠到一起说,还都没事!”赵高只呵呵笑着:“只要君上高兴,没事没事,都没事!”嬴政却是一声喘息,陡然靠住了一株黝黑的枯树兀自喃喃:“不明兵符若是太后所出,蒙恬那两千散骑抵得住么?上天也……”
“君上,蒙恬人马不是散骑!”
“噢?不是散骑是甚?”
“锐士!重甲锐士!还有二三十铁鹰剑士!”
“信口开河!”
“小高子还没顾上禀报,说完君上再骂不迟。”
原来,蒙恬离开咸阳后便没有了消息。接嫪毐“诏书”后嬴政顿时着急,立即派出赵高星夜秘密北上寻觅。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传书,说他与赵高已经南下,尽知咸阳情势,约定在郿县会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筹划兵事,然蒙恬毕竟是受蒙骜临终密嘱所为,蒙骜未对嬴政说,蒙恬也未说,嬴政自然也不便多问。对于一个没有权力的国王而言,嬴政深切明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变的,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也,如蒙恬这般同心同道者更不能有丝毫勉强。是以直至方才会面,嬴政也没有问起来龙去脉。而其中情形原由,已经是十八岁的赵高在草原已经“探察”得一清二楚。
蒙骜临终之际对长孙蒙恬说得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须大军应之?大父交你两千牧马骑士,既不违法度,又缓急得济。至于调度是否得宜,便看你小子与秦王的才具了。”而后叮嘱得是,“奉我信物,阴山草原,找秦军马营。毋告秦王,小子当独担其责也。”蒙恬体察大父苦心:万一事有败绩,不要牵涉秦王。故此,蒙恬没有对秦王细说。及至到了阴山,找到秦军牧马营地,蒙恬这才明白了大父要给他牧马骑士的原委。
自赵国大败匈奴占领云中郡东部,秦军的战马来源便减少了许多。当年的武安君白起为了保障秦军战马源源不断,便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骑兵长驻阴山草原,一则营造自己的牧马营地,二则与匈奴部族做良马交易。这五千骑士不在军制,然一应后勤粮饷衣甲辎重仍然由秦军供应,实际上便是秦军的一支军商马队。由于通商,更由于时常与突然出现的匈奴飞骑较量,这座营地非但财货殷实,且兵强马壮能分能合,战力甚至在秦军主力铁骑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只剑形玉佩,已经须发灰白的牧马将军便哈哈大笑:“老夫孟广,上将军老部属,识得这玉剑佩也!久闻公子大名,有事但说便是!”蒙恬知是郿县孟西白三族老人,心下顿时塌实,然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连日与孟广及几位千夫长盘桓痛饮,一件件朝野大事娓娓道来,听得久处偏远的孟广与千长们时而感慨时而唏嘘。说到粗鄙嫪毐以巨阳入宫一节,孟广当下拍案大笑:“呀!无奇不有也!不是大车轴那小子却是谁?嫪毐个鸟!问问这几位老兄弟,林胡族谁不知道这只恶物!”蒙恬大奇,不禁问起了原由。
原来,当年阴山草原的林胡部族有个方士留下的儿子,人人戏呼其小方士。少年时,小方士那物事骤然神奇地变得粗大坚硬,终日顶得翻毛羊皮裤一个鼓鼓大包。一班顽劣少年欺侮戏弄小方士,便专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输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谁知这小方士毫不以为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们观瞻把玩,且教人找来一只废弃车轮,以物事做车轴呼呼转动车轮兜圈子!奇闻传开,小方士得了个名号——大车轴,成了阴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后来,这小方士经常在夜里摸进牧民帐篷恶奸女人,竟是无分老幼。牧民们大为愤怒,一口声要赶杀这个邪恶少年。正在此时,少年却神秘地永远地从草原上失踪了。
“公子说,不是他却是何人!”孟广笑得不亦乐乎。
“错不了!是大车轴!”千夫长们异口同声。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蒙恬一声叹息,便将嫪毐入宫后的种种恶行说了一遍。孟广将士们听得怒火中烧,嗷嗷叫着要赶到秦川割了这小子两只头!蒙恬见已经无须再磨工夫,便径直说了来意,牧马将军孟广与五个千夫长竟是人人争先要随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劝说,这才商定了办法:全营地较武,遴选最精锐的两千骑士,人各两马,带足干肉马奶子兼程南下。诸般事体妥当,已经是过年了。正在此时,赵高风风火火寻来了……
“君上,没事吧。”赵高顽皮地笑了。
“小子干得好!没事。走。”
两人匆匆回到行营后帐,已经是四更时分了。嬴政摸黑卧榻,心下竟是起伏难平。蒙恬这边是没事了,可王翦那边还远不能说没事。能在此时直接向蓝田大营勘合兵符者,会是何人?嫪毐后封之侯,虽掌国事,可决然不会有只有父王才能亲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得父王亲授兵符。然则秦国法度有定,即或摄政权臣,也不能执掌兵符呵。再说,父王临终几次交代也从未提及如此。文信侯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实际看,文信侯也没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迹象。如此说来,便只有太后这个实则已经不是母亲的母亲了?否则还能有谁?果然如此,王翦能违抗兵符调遣么?不能!无论有多少种理由,都不能!那么,王翦能做甚举动呢?惟一能做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过,该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顶个鸟用!”嬴政烦躁地爬起来扒拉开低声呼叫的赵高,拉起袍服便往身上乱裹。“不行不行!”赵高笑叫着夺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来得。君上只坐好,我来。”一边轻摁嬴政坐定,一边利落地梳发束发上衣安履,片刻间一切就绪,“君上,外帐案头早膳备齐。”嬴政再不说话,大步来到外帐便埋头咥了起来。
卯时一到,大号悠扬而起,秦王车驾又辚辚西行了。
雍城大郑宫一片喧嚣,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嬉闹。
嫪毐最是亢奋,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吆喝分派,虽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显然却是乐此不疲。一年多来,嫪毐在太原封地、山阳封地、雍城、梁山四处走马灯般交叉来回,但做得一事便来给赵姬高声大气地嚷嚷一遍。自从与嫪毐生下了两个儿子,赵姬一门心思只在两个新儿子的秘密抚养上,醉心地沉溺在庭院卧榻间恍如平民般的小女人日子里,日每亲自督察一班侍女乳娘,一应外事不闻不问,对嫪毐经常离开自己也不太在意了。然则只要嫪毐回到雍城,便必得日夜大肆折腾。每每在赵姬软瘫得烂泥一般时,嫪毐这才兴致勃勃地嚷嚷诉说他的赫赫劳绩。听着听着,已经渐渐变得粗俗的赵姬便忍不住狠狠点戳着嫪毐额头骂将起来:“生猪也!除了整治女人还能做甚!有那般做事么?呼啦啦鸡飞狗跳,闹哄哄满城风雨!老娘没吃过猪肉见过猪哼哼,哪个图大事者如你这般生憨?还教儿子做秦王,做你个鸟!”偏这嫪毐一挨骂更是舒坦,拍打着赵姬也是一番回骂:“母狗!贱货!知道个甚?老子做事,胡刀猛砍,凭得个劲头,忒多花花肠子顶个鸟用!”说罢揪住赵姬的一头长发,又拧住那雪白笔挺的鼻头,便是一番呱呱笑叫:“母狗听着!老子只要有权有钱,自有能人替老子做事!秦王算个鸟!老子儿子不做秦王,做天子!做三皇五帝!”气得赵姬想对骂又没了气力,只好淌着泪水一声叹息,竟是无可奈何了。
粗鄙归粗鄙,对人对事,嫪毐却是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对赵姬,嫪毐是心无旁骛,只死死守定这一个盛年美人儿尽兴折腾,从不吃得碗里瞅得锅里去鼓捣那些日夜随侍个个娇艳的侍女。即或赵姬月事期间实在不堪支应,嫪毐宁可睡在赵姬榻下鼾声如雷,也决不独宿猎艳。常常是赵姬夜半醒来骂一声:“生憨!”心下便是良久感慨——此子虽粗虽俗,然对我专一若此,天下何有第二也!赵姬年已半老,能得消受如此青壮奇男子,夫复何求矣!年余之后,嫪毐月月如此死守,赵姬便横下心打破了月红禁忌,任嫪毐随时胡天胡地了。
对于政事,嫪毐也有自己的独特法程。用门客们的话说便是八个字:重金团人,某人成事。先说结人。无论内侍侍女,还是官署吏员,只要投奔嫪毐门下,俸金立比国府猛涨十倍,尚不计随时可能乘兴掷来的种种赏赐;山东士子投奔,则一律比吕不韦门客高三倍年金,且人各一座庭院一辆轺车一名童仆,若有稍微象样的名士,更以郡守礼遇待之。长信侯门客仆从衣食之丰礼遇之隆,非但使秦人惊讶,纵是对官场奢靡司空见惯的山东士子们也为之乍舌!
如此铺排招揽,也确实引来不少秦国官吏或明或暗地投奔到嫪毐门下,或成嫪毐侯府属吏,或暗中为嫪毐效力。其中也颇有二十余名实权人物,最显赫者是几个文武大员:首位是内史嬴肆。这内史非同小可。战国时秦国关中腹地不设郡,内史便是统辖咸阳与整个秦川的民治大臣,历来是非王族不任。这个嬴肆素以王族枢要大臣自居,不满吕不韦倚重驷车庶长嬴贲,在嫪毐亲信门客游说许以未来丞相之下,便投奔了嫪毐。其次便是卫尉林胡竭、左弋东胡竭。这两人都是胡族将领,卫尉执掌王城护卫军,左弋便是王城护卫军中的弓弩营将官。还有一个是执掌议论的中大夫令冷齐。此人极善钻营,嫪毐封侯称假父,立即主动来投,以清议无事为由,便留在了嫪毐门客院做了谋士头领。
说到办事,门客吏员们倍感自在。嫪毐粗通书文,于法度礼仪生疏如同路人,见公文诏书更是不胜其烦。嫪毐自有奇特办法——设立“三坊”,办理一应公事。第一坊叫做文事坊,第二坊叫做武事坊,第三坊叫做谋事坊。文事坊以门客舍人魏统为坊令,处置全部公文,除了以太后、长信侯名义颁发的诏书、国书要嫪毐口授外,对所有官署公文的批示一律由门客吏员“揣摩酌定”。武事坊以东胡竭为坊将军,专司招揽教习各色武士。武士分为三营:胡人武士之弯刀营,中原武士之矛戈营,宫人武士之短兵营。前两营不消说得,只这宫人营天下罕见也。不管是咸阳带来的,还是雍城原有的,凡不是侍奉赵姬与嫪毐的内侍侍女,都得修习刀剑,被门客呼为“宫闱之内,甲胄三千!”谋事坊以冷齐为坊令,专事探察朝局、出谋划策、代为运筹。嫪毐但皱眉头,冷齐的谋事坊便得立刻有谋略奉上,否则便得当众挨一顿粗无可粗的痛骂。而只要即时拿出方略,不管有用无用,嫪毐便会当即掷出谋士们喜出望外的豪阔之赏。如此一来,谋事坊的士子们只要思谋得三两个应对方略搁在心头,日子便是无比地舒心惬意,锦衣玉食跑马游猎聚酒博彩野合佳丽,俨然一群王孙公子。久而久之,非但将雍城、太原、山阳三城搅得鸡犬不宁,便是留守咸阳长信侯府邸的仆从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