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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帐一阵婆娑,暗影中走出一个斗笠垂纱裙裾曳地的人来,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无疑。苏秦心中一动:“你?可是……”只见那人缓缓摘下吊着黑纱的斗笠,显出了那永远烙在苏秦心头的绿色长裙与披肩白纱。
“燕姬……”苏秦揉揉蒙眬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季子,没有错,是我。”燕姬灿烂的笑脸上闪着晶莹的泪花。
苏秦端起书案上的风灯,喘息着一步一步挪到近前,凝望着那张不知多少次闯入他梦乡的面容:乌发依旧那么秀美,肌肤依旧那么皎洁,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微笑依旧那么神秘,哪?哪是……苏秦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燕姬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骤然之间泪如泉涌,颓然跌倒,手中的风灯也“咚”地砸在地毡上。
“季子……”燕姬低低惊呼一声,将苏秦抱起,放在了日间小憩的小竹榻上。
苏秦却睁开眼睛霍然坐起道:“燕姬,快说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藏在何处?”
“呀,捏得我好疼。”燕姬轻声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说好了。”
“好。”苏秦也笑了,“一见你,我竟弱不禁风了。”斜倚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劳了。”燕姬幽幽一叹,“迢迢驰驱,时时应酬,日日应对,夜夜上书,有如此做事的么?”
“无妨,打熬久了,我撑持得住,先说你。”
燕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向苏秦讲述了宫闱巨变中她的经历。
燕文公骤然死去,燕姬大为起疑。文公虽然已经五十余岁,且有老疾缠身,但据太医的诊断与燕姬自己的体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内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就在燕姬陪着太子去举行春耕开犁大典回来时,老国君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睁双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国君的内侍侍女,却找不出任何头绪。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时分,太子竟然带着三百名精锐甲士与几名大臣赶到了后宫,丝毫没有询问老国君的死因,也丝毫没有与她商量,立即下书宣布了国公薨去的消息,宣布了国丧,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惊讶莫名的是,平日里对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其度过危机的太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凌厉,对她视若无物。燕姬沉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寝宫,立即着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随时离开宫廷的准备。整个国丧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参与葬礼,更不过问国事朝局。突然之间,她这个国后变成了被遗忘的古董,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大丧之后,新君宣布称王,在新御书御书,燕国掌管国君文书的官员,相当于秦国的长史,也就是国君秘书长。清点燕文公书房时,却发现少了一方最重要的传国玉印、一副燕国秘藏图。
新王气势汹汹来找她时,将那座小庭院包围了。燕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吟吟地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王命,要重回洛阳王室。新王阴沉着脸说,只要她交出玉印与秘图,就放她回洛阳。燕姬一阵大笑道:“我不回洛阳,死在燕国又有何妨?”新王无奈,只好屏退甲士,一个人温言软语地劝她求她。燕姬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地提出:“先君死得蹊跷,查明死因,究办谋逆奸凶,再说此事不迟。”新王万般无奈,只好连夜与心腹密谋,第二天便将宫中内侍总管与三家大臣满门斩首,蓟城国人一片欢呼。
新王又来见燕姬。燕姬便将玉印交给了这个已经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又索要秘藏图。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遗书,遗书上赫然写着:“秘藏图交由国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执掌。若有违背,宗庙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长叹一声道:“国后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隐于秘藏之地,远离宫廷纠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处,如何找到国后?”燕姬道:“先君有三只信鹞,但放一只,两个时辰内我便可收到,届时我自会指明地点。”新王思谋良久,只好答应燕姬离开蓟城。
燕国虽国用拮据,但历代国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谨细传统,将一定的剩余财货囤积隐藏。六百多年下来,这些秘密藏匿的财宝实在是不可小视。燕国敢于以穷国弱国摆老贵胄架势,一大半原因是因了这些惊人的秘藏。离开这些秘藏,燕国不能应对任何一场像样的大仗。唯其如此,新君无论如何不敢开罪这位奉先君遗命掌管秘藏图的国后,反而每隔一两月便派出信鹞嘘寒问暖一番。如此一来,燕姬过起了真正的隐居生活。
“他要跟着信鹞踪迹找你,岂非大大麻烦?”苏秦有些着急。
“季子傻也。”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鸽,是信鹞。鹞子如苍鹰,一展翅直上云中,难觅踪迹,他却如何跟踪?这也是历代燕君的老法子,从来没有闪失的。”
“如此便好。”苏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荆燕上次回燕,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没见你,我真有些急也。”
“新君多权谋,将宫中封锁得很是严密,对外却无事一般。季子以为新燕王如何?”
“权谋机变有余,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气象。”苏秦忧心忡忡。
“你还愿意将燕国作为根基么?”
“燕国为合纵发端,天下皆知,还当是立本之国。”
燕姬笑道:“夜深了,这些事择日再说。”
苏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何处?如何找你?”
“三日之内,按图来寻。”燕姬微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摁到苏秦手掌中,“保你有说话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别动。这里的内侍官仆都是我的旧人,出入忒便当。”说完戴上斗笠,一闪身转入帷幕后消失了。
苏秦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茫然怅然恍惚烦乱,片刻间一齐涌上心头。睡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到庭院中闲走。蓟城刁斗已经打响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横亘北方天际的那道山峰剪影好像就压在头顶。山风还没有鼓起,天地间万籁无声,苏秦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胸中憋闷极了。
合纵发端便危机丛生:联军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齐威王、魏惠王,几个对秦国怀有深刻警惕的老国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国,随时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种各样的麻烦。燕易王的言行使他突然悟到:六国合纵的真实意图,可能永远都难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难以实现了;他所面对的,将是层出不穷地奔波补漏;六国合纵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只是一张需要不时修补的盾牌。
一想到这里,一种浓浓的沮丧渗透到苏秦心头。在洛阳郊野冰天雪地中构思的远大宏图,在今日六国君臣们的狗苟蝇营中,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变法不好么?强国不好么?为何这些君主权臣们就是不愿意做?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骤然,苏秦觉得自己疲惫极了,苍老极了,对世事无奈极了,真想躲进一个世外仙山,仔细地透彻地揣摩一番人世间的奥秘。可是,世外仙山在哪里?洛阳苏庄么?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苏庄只是一片充满了世俗渴求的故园旧土而已。两个弟弟期望着二哥将他们带上入仕的大道,让他们一展才华;大嫂期盼着他的权力万世永恒,使苏氏家族永远辉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织,可她能给苏秦的,依然是一种窒息,一种深深陷入田园泥土而不许自拔的窒息。说到底,当你褪尽身上的权力光环时,那片故园旧土给你的便只是蔑视与嘲笑,而绝不会给你一种出世的超脱。梦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国的宫廷阴谋之中,该当自由的时日,她却依旧戴着国后的桂冠,并没有远走隐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要在这个阴谋圈子中周旋下去,永远地留在燕国土地上。果真如此,苏秦的梦幻也将永远地化为乌有……
三十岁尚是处子之身的苏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有些无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这里?”一个侍女惊慌地喊着。
苏秦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卧在水池畔的一张石案上,衣衫潮湿冰凉,露水珠儿尚在晨雾中晶莹生光。侍女小心翼翼地扶起苏秦:“大人,家老正在四处找你呢。”苏秦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揉揉眼睛问:“有事么?”
“说是荆燕将军紧急求见。”侍女低声回答。
“荆燕?”苏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向书房而来。
随着苏秦归燕,荆燕在燕国也声名大振。大宴之时,燕易王下书封荆燕为中大夫。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士来说,原先的千夫长已经是荆燕的最大出息了,封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无异于极身荣耀彻底改换门庭。可荆燕却红着脸对燕王说:“荆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庙堂之上,愿终生为武安君属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显示用贤气度,倒也着实劝说了几句,期望他接受王封。可荆燕却只是红着脸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燕易王扫兴又无奈,只好褒奖几句作罢。苏秦也颇为困惑,趁席间如厕,于无人处询问缘故,荆燕却只木讷道:“心智浅薄,当不得大命。”见荆燕不愿多说而又绝无更改的样子,苏秦也没有多问。大宴未完,荆燕南下大梁联络去了,如何恁快便回来了?
荆燕正在书房外焦急地徘徊,见苏秦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满脸青灰地匆匆走来,不禁迎上前去惊讶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模样?”苏秦摆摆手道:“无妨,酒多了而已,出事了?”荆燕低声急迫道:“斥候急报:张仪出使楚国!我怕你有新谋划,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张我立即出发。”苏秦沉默着没有说话,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厅稍待片时,此事容我仔细想想。家老,给将军上茶。”说完大步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苏秦走出书房,手中拿着四个铜管道:“荆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骑士,将这四份书简分送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后你随我南下,你来准备细务,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尽管办事,我这便去。”荆燕将铜管插入腰间皮袋,大步出门去了。
苏秦觉得有些困倦,来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爽。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日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水浴完毕,他又匆匆地吃了一鼎肉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色阴山骏马,苏秦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黄夹着青绿,莽莽苍苍地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谷驰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进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约走得三五里,山谷渐行渐窄,身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饱满浩荡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谷风。面前奇峰高耸入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满山林木苍翠葱郁,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入山谷,大约里许,迎面一道大瀑布从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玉,水雾中断断续续地闪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