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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子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大忙人,风言风语多有流播,便来到田文府中想看个究竟。不想田文却正在与冯等心腹门客秘密议事,匆匆迎得出来,颇是神不守舍。
“文,近日何事匆忙啊?”父亲口气虽然从容,目光却是究根问底的。
田文略微犹疑,终于明朗回答:“回禀父亲:儿奉王命,绝非私家俗务。”
父亲思忖片刻,默默地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田文心中歉疚,夜晚来到丞相府邸向父亲赔礼。父亲却摆摆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亲开口了:“知晓大父何以委你么?”田文道:“儿未尝思之。”父亲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无官职之身,似公似私,进退裕如。你有近千门客,尽皆白身白身,指身无官职的布衣之士。,可免王室国府人力之繁难。”田文默然点头,承认父亲说得对。“约束门客,慎之慎之。”父亲叩着书案郑重叮嘱了一句,便出了书房。
家族是个特异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这个特异家族中的一个特异人物。
家族的特异处,在于这个“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个庶出支脉。一百多年前,齐国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齐国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号的诸侯君主,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渐渐强大,最后在田完时期终于发动宫廷政变,夺取了齐国政权。田完做了国君,齐国便成了今日的“田齐”。田氏宗室为了防备重蹈“姜齐”覆辙,一开始便采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势力膨胀的国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权。在这种定制之下,嫡系宗脉实际上只能确定一个太子继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则都只能尊贵荣华,而不能掌权任事。然则田氏毕竟是齐国第一大部族,人口众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这大争之世无法立足。于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也渐渐有了脱颖而出的机会,时有几个出色者做了实权重臣,庶出支脉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将军田忌,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一个显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婴,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二个显赫重臣。而田忌、田婴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脉的庶兄弟。短短二十余年,同一庶出支脉涌现两位当政大臣,这在齐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亲的谨慎根源正在这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田文之特异,在于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栋梁”。所谓其身不正,是说田文母亲不是田婴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礼法严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爵位财产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进入战国,礼崩乐坏,长子世袭制被冲击得名存实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松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长而成正宗的。虽然大势如此,但具体到每个家族每个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这些传统礼法,也绝非轻而易举的事。难处之一,庶出子弟必须有过人才能与特别功勋;难处之二,嫡出长子须得确实平庸无能。二者同时具备,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为凭借自己实力去奋发的寻常士子。
但是,田文最为特立独行处,尚不在身份的瑕疵,而在于他惊世骇俗的作为——门客众多而多行侠义。战国中期,权力竞争加剧,贵族权臣与王室子弟纷纷招募为私人所用之士。这种“士”不受王室官职与俸禄,由权臣贵胄从私家财产中提供优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成为专一为权臣贵胄谋划私家行动的智囊库。于是,天下出现了一个新词——门客。招募门客,被称为养士。战国之世,养士之风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风潮,赵国公子胜、魏国公子无忌、楚国公子黄歇、齐国公子田文,恰恰是当时天下最有名的四家养士公子。这时,“战国四大公子”的名头虽然还没有叫响,但他们的养士之名,却已经在天下传开了。
田文的养士别出心裁。寻常私家养士,以寻觅谋略之士为主,养武士者相对少。赵国公子胜少年征战,又兼赵国权力争夺酷烈,喜欢招募剑士。魏公子无忌喜欢学家名士,门客少而精。楚公子黄歇喜欢风雅之士,门客常被他荐举到国府做官。唯独田文养士大有不同,无分学问身份,但有一技之长者均可成为他的门客。唯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门客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来了三个市井之徒,田文问其特长本领,一人说善于学雄鸡打鸣,一人说善于学狗叫,一人说善于盗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当场演技。鸡鸣者一开口,笑得众人前仰后合,雄鸡、斗鸡、母鸡的各种叫声尽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鸡鸣声。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厮咬狗吠、觅食狗吠、撒欢狗吠等,不一而足,尽都可与真狗一般无二,竟引得田文的几条凶猛猎犬狂吠不止。盗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过田文身边,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丝汗巾。田文心中一动,大笑一阵,竟收下了这三个鸡鸣狗盗之徒。此举轰动临淄,引来朝野一片嘲笑,田文浑然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然则,门下的有识之士也不满了。一日,田文到门客大院视察,远远听到当门传来一阵“叮当叮当”的弹剑之声,俄而一人高声吟诵:“鸡鸣狗盗兮竖子锦衣,磐磐壮士兮无车无鱼。安得骏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听得仔细,遥遥拱手道:“怨声载道者,可是冯?”弹剑者淡淡道:“怨声不隐,正是冯也。”田文笑道:“从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门下舍人,总掌府事。”转身吩咐家老,“即刻给先生配备骏马高车,一等俸。”家老答应着疾步去了。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地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随行一个门客幽幽笑道:“一个酸布衣呻吟两声,便有了高车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阵大笑道:“你也如此呻吟两声我听,自然一视同仁。”门客顿时红着脸不再多说了。
就是这个冯,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时候,天下除了秦国彻底废除了分封制,其余六大战国还都程度不同地保留着封地制。齐国对贵族与功臣的封地素有宽厚之名,田婴便领有封地二百余里。田婴家族与中原战国的大家族一样,也是内部分封:父亲将自己所领的二百余里封地,分给嫡长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们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赋税。田文洒脱不羁,素来不屑于钱财算计,便派冯代他视察封地民治并清理所欠赋税。
十日之后,一个门客飞骑回报:冯不听随行门客劝阻,竟将赋税债券一把火烧了,更大胆的是,也把封邑大夫当场杀了。田文大惊,这烧债券还则罢了,封邑大夫可是国府直派的官吏,如何轻易杀得?他无暇多想,立即飞马赶到封地,迎接他的却是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万岁”之声铺天盖地。
田文查实:封邑大夫非但克扣赋税,假造债券,而且苛虐治民,确实罪有应得。虽则如此,他自己一个白身公子也无权先斩后奏,更何况冯一个布衣门客?冯却很是坦然:“杀掉一个酷吏,少收千石赋税,却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为然么?”
“狡兔三窟?”田文感到惊讶。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冯的眼中闪射着狡黠的光芒,“天下大争,齐国多事。自此以后,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岂非一个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担了“私杀吏员”的罪名,且对冯更是器重异常。否则,这次白身担大任,冯如何能做他的行动总管?当然,父亲寥寥数语,也明白地告诉他:大父国王完全知晓他的门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这种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国王与国府隐身到幕后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按此推测,国王对事件的每一步进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罢了。既然如此,却为何要在他还没有接触苏秦一行,事情还没有任何眉目时召见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着摇摇头。
“来者可是公子文?”一个轻柔清亮的声音拦在了对面。
田文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王宫最深处的碧玉池。奇也,轺车不得进宫,如何我的轺车能进到这里来?匆促间田文顾不得细想,恭谨一礼道:“正是田文,奉召晋见。”
“公子随我来。”绿纱长裙摇曳着身段隐没在灯影之中。
对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便是。近年来,祖父老国王性情大变,身边内侍、护卫、文吏竟然全部换成了清一色女子,从妙龄少女到白发老妇,王宫女子竟多达数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谁也不会感到奇怪,魏罂本来就是个浮华纨绔子弟也。可齐威王田因齐却是天下有名的正干君主,不近女色厌恶奢靡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惩治贪吏的酷烈壮举曾经使天下为之变色。如此一个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隐身于深深宫闱,沉溺于裙带海洋,当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威慑光芒却并未因此而丝毫减弱。本性桀骜不驯的田文,唯独对祖父老国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阅历与智慧尚远远不能看清这座云遮雾障的高山。
碧玉池实际上是一个一百余亩地的大湖,湖边草地树林,湖中岛屿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岛屿的亭台上风灯点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没有来过碧玉池,可知道这是老国王晚年开凿的大湖,一建成便钉在了这里,再也不去其他宫殿,更不去临淄外的那几座行宫。从湖边向里走,先过了一片草地,再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看见了一片隐隐灯火,渐行渐近,灯火也大亮起来。
在看见灯光一片的时候,领路的女官将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白纱长裙的女官,脚下也变成了白玉铺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宫殿被遍体灯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后却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为惊讶,临淄地处海滨平原,哪里来如此一座大山?仔细一想,却是恍然——这座大山定然是开凿大湖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园囿。恍如仙境的灿烂城堡外,看不见一个护卫甲士,也没有任何弦歌之声,寂静得就像天上的洞府。
走进城门,田文又被“交接”给一个红纱长裙的女官。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田文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卫士。大约一顿饭的辰光,田文随女官来到一片竹林前,穿过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砖大屋矗立在面前。趁着女官又在“交接”的时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这座青砖大屋的墙体完全是一丈见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余,很可能是两层石楼。一丈之下,看不见一个窗户,只有接近屋顶的部分有三个方洞。
进得大屋门厅,迎面一阵暖气烘烘扑来,与外面的萧瑟寒凉顿然两重天地。过得门厅,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后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葱茏,飘出的香气直如春日郊野般清新。穿过天井庭院,进入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大红地毡,帐幔四垂,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敢请公子入座,稍候片刻。”紫衣女官飘然捧来一盏热茶,又飘然去了。
一盏热茶堪堪饮完,田文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喜欢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