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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时分明吹熄了灯火,如何茅屋却亮了起来?
张仪隐身树后,凝神查看倾听片刻,已经断定树林中没有藏身之人。他目力听力都极为出色,从些微动静中已经听出茅屋中最多只有两个人。于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剑,堵在茅屋前的小道正中高声喝问:“何方人士,夤夜到此?”
“吱呀”一声,荆条门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作礼:“末将见过先生。”
“末将?究竟何人?直说了。”
“末将乃赵国骑尉,奉密令前来,请先生屋中叙话。”
“反客为主了?就在这里说,省点儿灯油。”
骑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回头喊道,“墨衣,出来,吹了灯。”
屋内风灯灭了,走出来一个手持长剑身形瘦小的劲装武士。张仪知道,赵国君主的卫士通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称为“墨衣”,无论如何也是个卫士头目。从他的步态便可看出,这个墨衣定然是个一流剑士。张仪也不理会,径自坐到小道旁一块大石上:“说。”
骑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请先生星夜赴邯郸。”
“可有太子书简?”
“赵*法:密令无书简。这是太子的精铁令牌,请先生勘验。”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说:要保先生万无一失。余情末将不知。”
张仪悠然一笑:“既然如此,敢请二位回禀太子:张仪为母亲守丧,不能离开。”
骑尉僵在那里,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那个精瘦的墨衣说话了:“太子有令,务必请回先生,先生须得识敬才是。”
“如此说来,若是不去,便是不识敬了?”
骑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敢请先生务必成全,无使强逼。”
“强人所难,还要人无强其难。赵人做事,可谓天下一奇也!”张仪哈哈大笑。
墨衣冷冰冰开口:“先生当真不去,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张仪性本桀骜,心中已经有气,脸上却依旧微笑。
“胜得我手中剑,我等便走。否则,只有强起了。”
“你手中剑?怕是你等两个手中剑吧。”
墨衣正要说话,骑尉抢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斗,如何能与剑士独对?”
“好!理当如此。”张仪豪气顿生,霍然站起,“请。”
“墨衣,我先了。”骑尉大步走出,只听“咔嗒”两声铁音,一柄闪亮的厚背长刀已弹开刀格,提在手中。张仪本是老魏国武士世家出身,对三晋兵器本来熟悉,一看便知这是赵国改制的胡人长刀。这种刀以中原精铁锻铸,背厚刃薄,刀身细长而略带弧弯,砍杀容易着力,击刺不失轻灵,且比胡人原刀形还长了一寸有余。赵国在与匈奴骑兵的较量中屡占上风,与这种锋锐威猛的战刀大有干系。虽然如此,张仪却是毫无畏惧。他相信手中这口越王吴钩绝不输于赵国的改制战刀。
月光下,一道细长的弧形青光伴着嗡嗡震音闪过,张仪的吴钩已经出鞘。
这吴钩虽然也是弧形,却是剑而不是刀。剑为双刃,厚处在中央脊骨。刀为单刃,厚处在背。同是弧形,骑士战刀较吴钩要长,弧度自然小得些许;吴钩稍短,其弧度几乎接近初旬瘦月,而且还是双刃。两相比较,骑士战刀专为战场骑兵制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经严格训练,也能仗着膂力使出威风。吴钩却大大不然,它本来就是吴越剑士的一种神秘兵刃,初上手极为别扭,等闲人等根本无法劈刺击杀,使用难度比骑士战刀要高出许多。张仪自从接受了越王吴钩,便在闲暇时悉心揣摩,也是他颇有剑术天赋,竟教他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吴钩使法。绯云也喜欢剑法,见他练过几次,惊讶得连连赞叹。此刻,张仪也知道赵国骑士的剽悍威猛,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吴钩出鞘,右剑左鞘守定不动,准备后发制人。
骑尉抱剑作礼道:“太子敬重先生,我只与先生虚刺,剑沾其身即为胜。”
张仪冷笑:“我只会实刺,不会虚刺。”
旁边的瘦子墨衣不胜其烦:“剑士之道,安得有虚?将军当真絮叨。”
骑尉无奈地笑笑:“先生执意如此,末将只好从命。看刀——”喊声未落,骑士战刀已经带着劲急的风声斜劈下来。这是骑士马战的基本功夫,最为威猛,对方若被砍中,大体是通体被斜劈为两瓣。骑兵对步兵,居高临下,这斜劈是威力极大使用最多的杀法。
张仪身材高大,对方也不在马上,所以并没有感到战刀凌空的威力,但听这刀风劲锐,便知这战刀力道不凡。不及思索,张仪手臂一掠,吴钩划出一道寒光,鱼跃波涛般迎了上去。但听“叮”的一声急响,骑尉的战刀已经断为两节,刀头飞上树梢,又哗啦啦削断树枝,“噗”地插进了地面。
“噫——”骑尉惊叫一声,一跃跳开,“你有神兵利器?”
张仪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晓这越王吴钩如此锋锐,多谢陪练。”
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将军战刀是军中大路货,如何敌越王吴钩?今日,也教先生见识一番赵国精兵。”说罢肩头一抖,黑色斗篷蝙蝠一般飞了起来,竟堪堪地挂在了身后松树枝丫上。只此一个动作,便见赵侯卫士的不同凡响。斗篷离身的同时,星光骤然一闪,墨衣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支短剑。战国之世,长剑已经成为多见兵器,短剑便多成为传统剑士手中的利器,等闲人倒是很少见到了。传统剑士的短剑,与越王吴钩一样,十有*都是春秋时期著名铸剑师的精品。紫蓝色光芒一闪,张仪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剑绝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交,两败俱伤,岂不暴殄天物?”
“小瞧赵国剑士么?”墨衣冷笑道,“驾驭名剑,自有剑道,岂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显然在嘲笑张仪与骑尉的剑术。
张仪心知此人必是第一流剑士,自己虽然也略通剑器剑法,但毕竟不是用心精专,无法与此等剑士抗衡。但听他说不与自己“互砍”,倒是轻松了一些,剑器互不接触,那无非是他直接将我刺伤,而后再“请”走了。张仪自信墨衣做不到这一点,你不砍我砍,大节当头,何顾些小规矩?舞开吴钩护住自己,只要他剑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足下开始。”张仪淡淡地一笑。
“先生,看好了。”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跃纵起,一道紫蓝色光芒向张仪头顶刺来。张仪的吴钩已经挥开,趁势向上大掠一圈。谁知他上掠之时,墨衣已经越过他头顶,就在他尚未转身之际,右肩已经被刺中。一阵短促剧烈的酸麻疼痛,张仪右手吴钩脱手飞了出去。黑色身影脚一点地,立即闪电般倒飞出去,在空中将吴钩揽在手中,稳稳落地道:“先生还有何说?”
张仪咬牙撑持,才没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剑术无匹。我,却不去。”
“先生不识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走了过来。
突然,一声悠长粗粝的虎啸,疾风般掠过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骑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紧……”正说着却骤然变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张仪看去,见月光下的山口林间小道上,悠着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影,长发披散,手里却拄着一根竹杖,一阵清朗大笑传来:“强人所难,这是谁家生意经?”
骑尉缓过神来,冷冷道:“你若是商家,快快走开,莫管闲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教他走。”
白衣又一阵大笑:“我说要走了么?战国游侠,可有不管闲事者?”
“游侠?”墨衣拱手作礼,“敢问阁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骤然冷漠,“邯郸墨衣,趁早离开,还先生安宁。”
“足下绝非正道游侠!将军护着先生,我来料理他。”瘦子墨衣显然被激怒了。
“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并不认可两位,无须你等护持,敢请先生作壁上观。”说完向张仪深深一躬,“先生,这是一包伤药,请到那边石礅上自敷便了。”
片刻之间,张仪大为困惑。此人若是游侠,那当真是天下一奇。须知战国游侠常常被时人称为“带剑之客”、“必死之士”,所谋求者皆是惊动天下的大事,极少到市井山野行走,即或隐居,也是等闲不过问民间琐事。闻名天下的游侠如春秋的公孙臼、专诸、北郭骚、毕阳、偃息等,战国的要离、聂政、孟胜、徐弱等这些游侠都是战国中期之前的游侠,战国中后期还有诸多著名游侠,但在张仪之后,是未提及。,都是在邦国上层行大义、除大恶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关注庶民恩怨的风尘游侠。此人自称游侠,张仪自然难以相信,然若不是游侠,又何来此等行踪本领?倒真是令人难以揣测,且先看下去再说,至少在当下,他对张仪不构成危害。于是张仪也不多说,走到小道边石礅上坐下敷药。
白衣人见张仪走开,回身笑道:“一齐来。”
骑尉、墨衣本来担心张仪被游侠劫走,此时见此人并无帮手,张仪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先全力解决这个游侠。墨衣低声道:“将军掠阵,我来。”骑尉点点头:“小心为是,此人大是蹊跷。”墨衣冷笑一声,径自走到白衣人对面丈许:“游侠请了。”
白衣人见墨衣岿然不动,笑道:“让先么?好!”一个“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脱手,但见森森光芒裹着“嗡——”的金铁震音,一柄超长的异形弯剑已经凌空罩住了墨衣头顶。墨衣大惊,一个贴地大滑步,堪堪躲开,森森光芒又如影随形般从身后刺到,大是凌厉。慌忙之中,墨衣一个侧滚,方得脱出剑锋之外,额头却已经是冷汗淋漓。见白衣人没有追击,墨衣气哼哼问道:“阁下使何兵器?尚望见告。”
“此兵器天下无人识得,只让你见识一番便了。”说罢,白衣人顺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竟从身边一棵合抱粗的树身掠出,没有任何声息,松树也丝毫未动。白衣人悠然一笑:“敢请二位观赏了。”墨衣与骑尉疑惑地走到树前,借着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见大树腰身有一道极细的缝隙。
“你是说,方才拦腰切断了这棵大树?”骑尉惊讶地拍打着树身。
“将军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说?”白衣人显然不屑与之争辩。
骑尉一个马步扎稳,双手按住树身,猛然一推,缝隙之上的树身骤然向外滑出,树干喀啦啦向里压来,如同疾步之人脚下打滑摔了个仰面朝天一般。骑尉、墨衣飞纵闪开,待大树倒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树身切面平滑如镜,兀自渗出一片细密油亮的树脂。墨衣二话不说,拉起骑尉便走。
白衣人拱手笑道:“敢请转告赵雍,敢对先生非礼用强,墨孟不会旁观。”
墨衣骤然回身道:“你?是墨家孟胜大师?”
“既知我师之名,便知天道不会泯灭。”
墨衣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终于忍住没说,拉着骑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张仪走过来道:“敢问先生剑伤如何?”张仪笑道:“他没想狠刺,不妨事,多谢义士好药了。”白衣人长出了一口气:“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实则大险之地,先生守丧已过三年,该当换一个地方住了。”“这却奇了。”张仪揶揄道,“义士怎知我守丧三年已满?难道也是游侠职分么?”白衣人笑道:“看这光洁的陵园小径,看这草色变黑的茅屋,还有山林中踩出的毛道,只怕还不止三年也。”张仪从石礅上站了起来:“有眼力,只是我还不想到别处去。”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该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