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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阳成君赶到郢都,楚悼王刚刚死去。旧贵族在灵堂发动叛乱,将吴起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阳成君被叛乱势力追捕,乘乱在夜间逃到越国去了。楚国新君惩治旧贵族,偏又错将阳成君也当成了“箭伤王尸”的乱党,派特使要收回阳成君封地。因无“璜符”,孟胜坚持不肯交出封地,决意死战守地。孟胜的学生徐弱劝说:“死而有益阳成君,死之可矣。今死之无益,徒绝墨家子弟,不可为也。”
孟胜慷慨叹息:“若不死难,自今以后,世求严师不必于墨家,求贤友不必于墨家,求义士不必于墨家,求良臣不必于墨家矣!死之所以必行,墨家大义所在也。”徐弱大悟,率先死战,又率先战死。孟胜与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最后也全部战死了。
将近百年中,墨子大师与墨家子弟,就是凭着这种大义凛然的“义死”精神,树起了公理正义的丰碑。秦孝公对墨家素来钦佩,与墨子大师更是英雄相惜深有共鸣,几成忘年神交,将如此重大的靖国大事托于墨子,可谓思虑深远。再说,玄奇又是秦孝公的挚友爱妻、墨子大师的爱徒、秦国圣贤百里奚的后裔,于情于理,都更加有助于墨家协助秦国。
孝公逝世后,玄奇对咸阳的变化已经看得很清楚,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墨家唯有此时介入,才能及早稳定秦国,免得商鞅与嬴驷两败俱伤。虽然老师年高不出,二三十年来已经不再亲自处置这种行动*务,但玄奇还是充满了信心,相信老师一定会为秦国做最大的努力,甚至是最后的努力。就墨家力量而论,现下正是实力最为集中的时日,分散在各个国家的骨干弟子,在老师去年开始“善后”时几乎都撤回了总院。
目下的最大担心,就是老师还能不能行动?
神农山的栈道关隘,对于玄奇来说是轻车熟路。日过正午,她就进了最后一道关隘,来到了总院前那块熟悉的平坦山地,耸立在半山腰的总院箭楼已经遥遥可见。
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揉揉眼睛细看,总院城堡的城墙上、箭楼上竟然结满了隐隐约约的白花,城堡出口的山道两旁,也插满了白花。
玄奇一阵目眩头晕,惊得心头狂跳,莫非老师……她不及细想,踉踉跄跄腾云驾雾般飞向总院,突然又愣怔地钉在了当地,眼睛直直地瞪着——
那座熟悉的古堡门口,拥出了一队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扬哀伤的乐声在山谷飘荡着。当先一幅白布大幛横展开三丈有余——我师不朽。漆黑的大字让人心惊肉跳。两队身穿白衣头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篮,不断将篮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中间一队精壮弟子,抬着一张白布苫盖的巨大的木榻,禽滑釐等四名大弟子两前两后护卫着木榻。数十名墨家乐手排成一个方队,跟随着木榻,吹奏着低沉肃穆的哀乐。最后是数百人的大队,每人头上顶着一捆砍削光洁的木柴,随着哀乐的节拍,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
“老师!”玄奇终于哭喊一声,昏倒在地。
两名少年女弟子跑过来扶起了玄奇,跟着送葬队伍缓缓地走上了城堡东面最高的山峰。
这是一片高高的山坳,绿树葱茏,山花盛开。顶着薪柴的弟子们绕着中间的草地转了三圈,整齐有序地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禽滑釐等四大弟子在木榻四角站定,奋力托起了木榻。十多名骨干弟子迅速将十多条粗大的麻绳结在木榻四边的圆孔上。大绳伸展,墨家弟子们井然有序地分成十几队,每队一绳,木榻稳稳地悬在了空中。
少年弟子们绕木榻一周,将花束围满了白布遮盖的老师。
“我师登山!”相里勤一声号子,所有大绳倏忽间同时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稳稳地高高地升起,又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木山正中。
“列队——为我师送行!”禽滑釐哭声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绕木山缓行一周,将木山围在了中央。
禽滑釐走到始终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玄奇面前:“玄奇师妹,你是我师生前亲授书剑的最后一个弟子,也是我师最钟爱的学生。师妹,为我师点燃归天的圣火吧……”
玄奇默默站起,走到火坛前,双手颤抖着执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坛,轰然一声,火把腾起了一团火焰。玄奇双手将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肃穆地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几步,她竟觉万里迢迢,双腿酸软得只要瘫倒。一把圣火,慈父般的老师就要永远地离开她去了。一腔痛楚,她真想放声痛哭……
禽滑釐肃穆庄严地高诵:“恭送我师!”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挽手相连,绕着火山踏步高歌:
我师我师亘古高风
兼爱四海大音稀声
任艰任险非战非攻
育我本色书剑勤耕
大智之巅布衣之圣
我师我师万古永生
烈火在歌声中燃烧着。
墨家弟子们没有哭嚎,没有跪拜,肃穆挽手,踏歌声声,群山回荡着久远的声音:布衣之圣,万古永生……
那日晚上,墨家四大弟子特邀玄奇召开了最重要的尚同会议。一番微妙的磋商,议决由禽滑釐暂时执掌墨家总院,“巨子”人选待后再定。几番思忖,玄奇终于没有说出秦国的事情。会商结束后,她找到了当初一起整理老师文稿的几个实诚弟子,片刻商议之后,收拾了老师竹楼中零散的竹简帛书,一起匆匆出山了。
玄奇又回到了陈仓河谷。这片已经尘封日久的小小庄园,是唯一能够给她以平静的地方。
老师去了,唯一能够消弭秦国内乱的长剑哲人溘然长逝了。没有了老师的辉煌光焰,墨家还能成为天下正义与爱心的大旗么?墨家还能担当消弭秦国内乱的重任么?不行了,不行了。玄奇一想到“四大弟子”,心中就冰凉得哆嗦。她为老师伤心,为墨家团体伤心,为秦国去路伤心,一时间,玄奇当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处置了。
谁能想到,河谷庄园刚刚收拾就绪,就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商鞅谋反,被秦公缉拿!
玄奇没有片刻犹豫,连夜飞马赶到咸阳,却一时目瞪口呆了。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4)
四、濒临危难理乱除奸
商鞅是日夜兼程赶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给荧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会不会对商於郡守也有特异遗命?以秦孝公的思虑周密,这是完全可能的。反复思忖,商鞅决意到商於封地弄个明白,安顿好这最后一个可能生乱的隐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阳局势正在微妙混浊的当口,他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快处置好这件事。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在商山峡谷安顿好军营大事后,商鞅对荧玉秘密叮嘱了一番,便带着荆南向商於封地飞马兼程去了。
商山地区的十余县,在商鞅变法之前统称为商於之地。商鞅变法开始设置郡县,商於之地便成为一郡,郡守治所设在丹水上游谷地的一座城堡。自商於之地成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来过一次。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商君”只是个爵位封号,封地仅仅是个象征而已。新法规定的三成赋税、一座封邑城堡、名义上的领地巡视权,他都一概放弃。不收赋税,不建封邑,不要丝毫治权。所有这些,他上次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块“封地”上没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像在任何郡县处置公务一样,直截了当地进了郡守府。
天色刚刚过午,商於郡守惊喜地擦拭着汗水迎了出来:“商於郡守樗里疾,参见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头汗水,刚巡视回来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团,兴冲冲道:“正要禀报商君,在下刚刚从封邑回来,造得很好,想必商君已经去过了。稍时为商君洗尘之后,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歇息。不远,二三十里,放马就到……”
商鞅觉得不对味儿,眉头一拧:“停停停,你说的是何封邑?”
樗里疾惊讶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岂有别个封邑?”
商鞅面色陡变:“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亲自监造。商君,不满意?”樗里疾大是紧张,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
商鞅啼笑皆非:“我问你,谁让你建造封邑?你自己主意么?”
樗里疾顿时明白了过来,长嘘一口气,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样物事给商君看。”说罢鸭子一般摇摆着跑向后庭院,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铁匣子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商鞅案头,又恭恭敬敬地用一支长长的钥匙打开铁匣,取出一支铜管,拧开管帽儿,抽出一卷帛书,双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着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样子,又气又笑,接过布书展开一瞄,不禁愣怔——
着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无论商君为官为民,此封邑与商於封地均属商君恒产,无论何人不得剥夺。此君书由商於郡守执存,证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这君书,何时颁发于你?”
“禀报商君,先君巡视函谷关时派特使飞马急送,其时下官正在外县,特使赶到外县,亲自交到樗里疾手中。”
“县令们知晓么?”
“事涉封地各县,樗里疾当做密件宣谕县令,严令不得泄露。”
商鞅沉思有顷断然道:“立即飞马下令,各县令务必于今夜子时前,赶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皱着眉头,“山路崎岖,不能放马,往日再紧急的公事,县令们都得两日会齐……好,樗里疾遵命。”说罢急急摇摆着鸭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过了“午饭”,已经是太阳偏西。中夜之前县令们肯定到不齐了,左右半日空闲,商鞅教樗里疾领着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马一阵,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险要的一片山地。这片山地很奇特,山峰虽不是险峻奇绝,也没有陇西那种莽莽苍苍的大峡谷,但却是山山相连,一道道连接山峰的“山梁”构成了比山峰还要惊险的奇观。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宽的一道山梁上。远远看去,一座四面高墙的府邸孤悬两山之间,山梁两头各有一座小寨防,还真是一个小小的金城汤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飞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间林木葱茏,谷风习习,白云悠悠。置身其中,当真令人物我两忘。不说山水景色,单从实用处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确实是一处极佳的居处。
商鞅却大皱眉头道:“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钱财?”
“商於府库的一半赋税。商於官民都说建造得太小了。”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这座封邑扼守要冲,改成兵营要塞,倒是适得其所。”
“差矣差矣,”樗里疾连连摇头,黑面团脸做肃然正色,“禀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怀,岂可将先君护贤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着樗里疾的黑脸通红,不禁扑地笑了出来:“先君护贤?你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儿来,商君又何须自蔽?”樗里疾不避忌讳。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这个鸭步黑胖子极有才具,生性正直诙谐,是郡守县令中难得的人才。听他话音,他一定觉察到了甚,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诸多议论。商鞅本想问明,也想斥责樗里疾一番,严令他安定商於。然沉吟之间,开口却变成了沉重的自责:“一个人功劳再大,能有国家安定、庶民康宁要紧?你说,新法废除了旧式封地,我岂能坐拥封邑,率先乱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这,封邑了?”樗里疾惊讶得结巴起来。
“非但不要封邑,我还要将先君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