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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田忌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学宫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访,本欲晋升阿城令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国库税收大行贿赂,博取官声政绩,致令田野荒芜、庶民怨恨。即墨令则勤政爱民,百业兴旺,民众富庶!”齐威王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国吏治整饬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王的朝中吏员,本王深感痛心!为重整吏治,广开言路,本王晓谕:封即墨令万户,自即日起晋升为齐国司寇!”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国君欢呼。即墨令双泪长流,深深拜谢。阿城令和齐威王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来。台下吏员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齐威王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吏,根除口舌杀人歪风,将阿城令投鼎烹杀!”
田忌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级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齐王万岁!”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王族大臣,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深深震撼了齐国民众和外国客商。平素为阿城令鼓吹的内侍、宠臣与官员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齐威王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的亲信狞厉地冷笑着:“本王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王视作木偶。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将军,将本王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张羊皮名单,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力士们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侍臣、十三名朝臣与地方官员。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几名甲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不消顿饭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随着一个又一个烹杀,欢呼声没有了,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四散蔓延开来,女人们开始呕吐,男人们惴惴不安,有人低声呼妻唤子,悄悄地走了。衣饰华贵见多识广的外国商人们也连连呕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广场……
齐威王却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当临淄城还飘荡着烹杀的腥臭时,大街两旁张挂起了《许民诽谤令》。根据这道法令,齐国大小近百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纵横齐国全境的十余条官道两旁,都立起了“谤木”。这种“谤木”与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块,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块。实际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钉一块大大的方形木板,专门供民众或写或画或刻,评点官员,抨击时政,或提出自己的国策主张。这便叫“诽谤”。谤木写满,有吏员随时更换,写有字画的谤木必须全部上缴王宫官府,任何地方官署不得扣押。
齐威王的许民诽谤令,是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它大大激扬了齐国的民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向国王进言。大小官吏则觉得时时有万民督察,不敢有丝毫懈怠。事实上,齐国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从许民诽谤开始的。但在齐威王死后,“谤木”就莫名其妙地升高了。后来越来越高,经过千百年演变,“谤木”变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华表,“诽谤”也演变为恶意攻击的专用词。历史万花筒也,令人啼笑皆非。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4)
四、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流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而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宫。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宫已经是名士荟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宫,便是豪气勃发:“稷下学宫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宫令随本王迎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兴奋地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则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地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迎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随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潇洒凝重气度非凡。
齐威王不禁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像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抱负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繁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魏惠王,后因魏国迁都大梁,所以文献典籍如《孟子》也有将魏惠王称为“梁惠王”者。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显然要将他当做食客养起来。孟子雄心勃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地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色!”孟子内心发凉,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瞭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嘘——”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一思忖道:“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迎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迎,非有他事。”齐威王笑迎上前。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迎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道:“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宫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也。”
孟子也豁达地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马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肃杀森立的卫士,倒像是一座清净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依据封地成长起来的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其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势力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人治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像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使得驺忌大大地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很少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顿时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迎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修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漏。先教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