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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舆抬着她不停歇,从帷帘的隙缝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宫,由侧旁小道绕过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着下肩舆,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后一间小小房舍。
沈珍珠脚下踉呛,尚未站稳,听得角落里有人惊呼:“沈姐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暂未适应,循声往那个角落慢慢走去,低头仔细一看,竟是张涵若,面有污迹,衣裳上四处是利刃划痕,手足被极粗的绳索捆得牢牢的,绻在角落中无法动弹,想是顾忌其会武艺,怕她逃脱。
沈珍珠省过玄宗对她说的话,简略的将如何被李辅国捉来经过一一说了。张涵若忿恨骂道:“这个阉狗!我家的兵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惊问究里。张涵若道:“昨日殿下与我商讨,要我集齐张氏兵马,若皇后有异动,由林洪调配,杀入内宫清君侧。可昨晚我出宫与一众将领会面时,竟被李辅国知晓,率兵将我们团团围住,指我等造反。林将军为护我突围,被乱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将领捉的被捉,杀的被杀。我也被他们活捉。”说到这里,悲戚不已,尤其林洪将军随她征战多年,情谊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艰难的滑下身子,坐到张涵若身侧,无语是最好的慰藉。
沉静良久,沈珍珠方开口说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张涵若侧首看她一眼,转过脸,努力闭眼,又强自睁目,顿挫有力的说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这样的恨,你明白吗?”
沈珍珠缓缓重复:“既生亮,何生瑜。”幽幽叹息。
“我一直以为,殿下可以将你忘却,我可以代替你,”张涵若语气和缓下来,语调如入梦境般迷离,“他从前那样宠我,我以为,他待你也不过那般。可在你回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错了,一切都错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他从来没有这般看过我,甚至,在你回宫后,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我,连眼角的余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还是这样肯帮他,涵若,你能为他做的许多事,我是做不了的。:a.”
张涵若苦笑:“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从来不需要你帮他做甚么,他需要的,不过是你在他身侧,与他相伴。这,或许就是你和我,之于他的分别。沈姐姐,你确实样样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样稍逊于你。”
“他需要的,不过是你在他身侧,与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连张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东西,为何她一直无法理解,执意以为有助于他,方是有利于他。为了这,她错过了多少?
她发怔半晌,才说道:“涵若,没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时此地,方能敞开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诸葛孔明不存于世,那周瑜便不会再发出这样的哀叹了。”
张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话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说话,听得房门“咯”的一响,阳光射入房中,光线大亮,一群人簇拥着张皇后与李辅国走了进来。张皇后发簪金凤,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与张涵若二人,发髻上的簪佩珠饰悉索作响,嘴角含着得意的微笑,对李辅国说:“你办事果真牢靠,有她们二人在,事情已经成了一半。”李辅国眉开眼笑:“是皇后娘娘智者千虑,有统御天下之才。老奴不过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而已。”张涵若怒从心起,张口欲骂,李辅国一招手,两名侍卫上来,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张皇后带着笑意的微“哼”声,道:“李大人,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扬声朝外唤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声答“喏”。沈珍珠听在耳中,虽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张皇后,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这样的人材,似乎不该如此,可权势诱人,许多事也难说。
张皇后令道:“你速去东宫传话,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辅国插言:“太子一向谨慎,若发觉有异,不肯来?——”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与张涵若身上穿梭。
张皇后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带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两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翘首等待他。”
李辅国又道:“这可是将话挑明了,若他还是不肯来呢?”
张皇后又曲下身子,嘴角上挑,看看沈珍珠,又看看张涵若,“那便只能先奉上她们其中一位的头颅了。李大人,你看,到时是先向哪个下手呢?”
李辅国面色微微一白,指向张涵若道:“自然是先从良娣开刀,至于太子妃嘛,身怀龙种,还是留着后手吧。”
张皇后哈哈长笑,“好,就这样!”问:“紫宸殿中都预备好了?”
李辅国笑道:“万无一失,只等太子一来——”做了个以刀砍下的手势。
张皇后满意的点头,又问:“越王到了没有?”
李辅国道:“已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张皇后不屑的“哼”道:“真是胆小怯懦,磨磨蹭蹭,这样久还没有至。”
李辅国赔笑,“这可不正好,待他登上帝位,天下大事都可但凭娘娘作主。”
张皇后想了想,觉得极对,道:“也罢,算我替他操心一番。带她们二人到前殿去罢!”自有侍卫上前,半拖半拉将沈珍珠与张涵若带出房间。
第174章:天际从龙自不归(上
沈珍珠与张涵若被带入紫宸内殿,隐隐见垂地帷幔掩映中,肃宗平躺在四方梨木龙蟠床榻上,太医令躬身坐在榻前,想是正在为肃宗请脉。张皇后款款走近,问道:“皇上病情如何?”太医令起身掀开帷幔走出来,不过四月的天气,额头汗水涔涔,揖礼后急急禀道:“微臣请娘娘懿旨,速宣太子与群臣觐见,陛下危在旦夕。”
张皇后眼角一扫,道:“你且退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太医令拉下。太医令惊恐挣扎,“你们,娘娘,你们这是做甚?”话未说完,后脑一沉,已被侍卫击晕,拖将出去。
张皇后瞥着沈珍珠冷笑:“天意如此,今日真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微一颌首,侍卫已上前将沈珍珠与张涵若皆拉入帷幔后,按坐于毡毯上。沈珍珠扭头,此际她距肃宗床榻甚近,见肃宗平卧其间,一动不动,为帝王一生,终熬不过天命,现在也只能无声无息的看着这场争斗。她四方观察,见内殿角门外、屏风后,隐约透出内飞龙使青袍衣角,不知有多少人隐匿在这殿中,只等着李豫上门便可开杀戮。
沈珍珠身子瑟瑟发抖。她不信李豫对这场变乱没有任何准备与筹划,可她还是害怕。怕他真的上殿,可他若是不来,瞧张皇后的神色,必会拿张涵若开刀,至于自身安危,沈珍珠反倒不是十分害怕,她是杀手锏,张皇后何等狡猾,不到必要时不会启用。
脚步声响,又有人入内殿,在帷幔后依稀看出是越王李係,张皇后冷屑的说道:“你可总算到了。”李係低声而又惊惶的说:“母后,我担心——”张皇后“呸”了声,低声咒骂李係,却是长串长串不停的骂,沈珍珠也没有心思去听,下意识的奋力迸挣捆住手的绳索。
正心急如焚中,忽听殿外传来李豫清朗的声音:“太子妃何在?”声音沉稳笃定,惟沈珍珠方能听出,有些微颤抖夹杂其中。她与张涵若同时一怔,不觉两相对望,张涵若眸底尽是悲戚。
张皇后喜极,朝身旁侍从作个眼色。那侍从便出殿道:“太子妃娘娘正在殿内,殿下若要入殿,须解除佩剑,孤身进来。”
绝不能让他进来!沈珍珠心绪狂乱,她身子笨重,虽然足下没有被缚,但依然无力挪动半分,只能死力迸挣手上绳索,然那绳索任她如何施力,不过稍松动些许。沈珍珠濒临绝望了。她听见殿外“呛啷”一声,正是李豫掷剑的声音。
李豫目不斜视,大步踏入殿中。
张皇后嘴角笑意浮动,道:“豫儿,你真是情深意重。”
李豫冷哼:“少说废话,太子妃在哪里?”
张皇后微一撅嘴,内侍掀开帷幔,正露出沈珍珠的面容。
“快走!”沈珍珠在心中大喊,连连向李豫摇头,焦急之情形诸于色。
“珍珠,”李豫长吞一口气,一步步踏将过来,眸色幽深,沈珍珠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碰撞,不禁呆了一呆,连她也看不明白,李豫此际是喜是怒,是忧是急,只觉这在杀机四伏的内殿中,李豫虽未佩任何兵刃,却无形有一种慑人张力朝四方贲张逼迫,四面桌几、帷幔似抗受不住这压迫,瑟瑟颤动,殿中肃静无声,当真是一枚针掉落地下也能听到。
李豫忽的展颜一笑,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隔着兵刃寒光凛冽的侍卫,隔着冷冷阴笑的张皇后,望定沈珍珠,镇定而温和的说道:“不用怕,有我。”这一瞬间,眸中锋芒乍露还敛,沈珍珠胸中“哗”的一响,仿有一道明光划过脑际。
“动手,将太子拿下!”张皇后断声下令。
李豫陡然嘴角上扬,唇边有一抹讥诮的笑。
兵刃之声大作,四面角门和屏风后鬼魅般闪出无数内飞龙使,张皇后扬眉,得意之态溢于言表,指点着李豫和沈珍珠、张涵若,高声命令道:“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程元振方踏入殿中,闻言“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森冷气息直沁人心脾,剑光闪烁中,正刺李豫面门。
李豫纹丝不动,直视程元振,剑气临近,寒光凌掠中映射出他冷峻的面庞。
张皇后拍掌娇叱,“好!”
话音未落,程元振忽的剑势急转,长剑斜挑,正正穿胸刺过李豫身侧一名张皇后亲信侍卫,那侍卫仰面倒地身亡。
张皇后这声“好”戛然而止,没来得及反应,四侧惨叫哀鸣声不绝于耳,由角门和屏风后闪出的内飞龙使同时出手,格杀向她的亲信侍卫。她的亲信侍卫为数固然不少,但此时毫无防备,当场惨死十余人,其余全部受伤被制。
张皇后顿时呆住了。朝旁边一看,李辅国含笑看着她,不动声色。李係躲躲闪闪的偎到她身后,带着哭腔低声叽咕道:“母后,我们上当了,输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废物!”张皇后扬手给了李係一记耳光,高声朝殿外厉喝:“来人,来人!”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不仅殿外无人应召而入,而且殿外已传来杀斗之声,愈来愈烈。她在殿外部署的亲信侍卫,恐怕已是自顾不暇。李係被张皇后耳光扇得倒退数步,李辅国暗地使个眼色,一名侍卫手起刀落,李係发出一声短促惨叫,胸腹中刀,当场毙命。
李豫疾步上前,一把扯开幔帷,合身将沈珍珠由地上搀起,再一把扯掉她嘴中毛巾,低头便替她解除绳索,那绳索并不难解,他见她手腕有淤青,心急如若火灼,指尖微颤,终于听得极轻“悉”的一响,解开了绳索。沈珍珠但听他长长舒气,伸臂,将她牢牢揽住。
另有侍卫上前,替张涵若解开了绳索,扶至旁侧站着。
张皇后身形踉跄。
不过瞬息之间,天地永隔,她已经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猝不及防。
她一直以为占尽强势,惟至此刻幡然醒悟,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李辅国和程元振早已投靠李豫,引她入瓮。她与李辅国、程元振商量的计策,李豫了如指掌。捉捕张涵若奉于她面前,只为更加取信于她,亦令这计策有所谓“诱饵”,如锁链般一环扣一环继续下去,天衣无隙。及至最关键时候,予她致命一击。
天下原没有永远的盟友与仇敌,李辅国往日既然能与她合为一线,今日,也自然能与李豫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