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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受不了必须辩驳者,便为负责主审贺湛一案的大理寺卿严慎,只见他扶冠长跪,慷慨呈词:“贺澄台罪涉叛国大罪,下官既担审鞫之职,怎能置若未察?皇后虽视贺君为近臣,然既已决意革新法制,便不应有失公允,皇后请恕,下官不敢担当毁谤栽陷之罪,皇后若追责,下官只能挂冠请辞。”
十一娘既召开殿议,便知道难免唇枪舌剑,她也不是毫无准备,事实上贺湛被人弹劾受贿时,她便有所预料,此一事故不大可能因为贺湛请辞而风平浪静,但她的底限,便是不容贺湛因此损及性命,丧失自由,落得人人喊打,声名狼籍的地步。
倘若真为复仇,罔顾亲友生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与韦海池何异?十一娘这时很清醒,她不愿与蛇蝎为伍。
韦海池出题,本无另外选择,十一娘又何尝当真受其诱导,在套路之间取决。
她之所以愿意妥协,无非因为贺湛一句话——我也应该解脱。
十一娘不愿让贺湛也成为陆离,此生只知为她付出,死后才得解脱,所以她默许贺湛恣意,但这已经达到她能够容忍的底限。
十四郎,是她的亲友,是她的弟弟,是生死与共的袍泽,如果她不能庇护贺湛,那么会与他一同死去,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无关男女之情,却也福祸相依。
她绝不容许,身边亲友为了她的愿望,再有任何伤损。
否则宁愿与韦海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严寺卿,本宫何尝怪罪你栽陷诽谤?栽陷忠良者另有其人,你不待本宫阐明,便以挂冠请辞逼迫,倒让本宫心中狐疑……新法改除弊失,强调以实据为重,你却仅凭罪官口供,便恳请将贺侍郎逮捕审问,以叛国大罪鞫讯,本宫先还念你,未曾谙通新法,办案之时,仍难免适用陈规,这非罪过,本宫原也不打算追究,认为私下警醒为当。”
冷笑道:“然本宫不过为贺侍郎辩白几句,你便以跪辞相逼,那么,本宫倒要问问严寺卿,你究竟有何罪证,证实指控,你究竟有何等理由,才如此坚定不疑主张,务必要将贺侍郎逮捕刑鞫?”
严慎硬着头皮应对:“非但罪官口供,朝堂之上,诸多御史言官,纷纷弹劾贺澄台犯叛国大罪,下官职任大理寺卿,方才……”
“御史言官不同司法官员,可以风闻言事,纵有不实,亦不担诽谤之责,然谁说仅凭言官风闻,司法官员便能够引为罪凿?否则朝廷仅以风闻处罪,又何必另置司法?本宫现在问你,你有何实据,认为贺侍郎罪行确凿,建言批捕,否则宁肯辞官?”
不待严慎回应,十一娘再问:“新法规定,事涉中枢要臣,需三司决议,刑部、御史台长官,二卿可以直抒己见,是否也赞同贺侍郎确犯叛国大罪,理当刑鞫?”
严慎已经冷汗淋漓。
第1353章 另一条路
御史台的长官林昔就不说了,早早被打上近臣的标签,刑部尚书虽非后族一系,却如陶葆仪一样,在严慎看来,是个“冥顽不化”之徒,事实上他之前极尽游说能事,仍不能争取刑部尚书与他一同上谏,现下皇后当众问此二人决议,又怎有奇迹发生?
事态也确如严慎所料,另二位完全不赞同他的见解,并毫不讳言,偏向贺湛是被污篾。
而那些有权以风闻劾事的言官,自然也拿不出实据证明贺湛叛国,这原本就是毁谤,又怎有任何实据?
但大周近五十年来的朝堂,可从未强调过证据,尤其对于叛国、谋逆等大罪,天子一直坚持宁错三千不放一例的“法则”,甚至英宗帝时,谋逆之罪更是成为君帝名正言顺处死“叛臣”的手段,因为这根本不需罪证确凿,只要天子觉得臣公可能谋逆,那么就该当处死。
不过正如十一娘当初不能为贺湛的“贪贿”罪名辩护,严慎也同样不敢悍然主张谋逆不用罪证,因为这无疑是将所有士大夫的生死,送呈执政者任意决断。
严慎作为士大夫其中一员,又怎敢损毁“集体利益”?
说到底,皇后主张按实证判罪,对于绝大多数官员而言,其实是增加了保障。
如冯继峥等等,为何敢于暗中挑衅皇权?其实也是看准了包括韦太后在内的执政人,虽有生杀予夺大权,但仍注重声名。
谋逆大罪,只能用来对付不得不除的障碍,否则执政在位期间,朝臣动辄谋逆,谁都知道是在滥杀无辜,执政者死后,也休想能得好评。
这样或许能够解释,秦二世当年,明明已知天下大乱,却自欺欺人,就是不肯承认地方已经叛逆,反把上报官员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死这等变态心理了。
但胡亥毕竟不是常态,连韦太后虽具胡作非为的潜质,终究还是要受礼法所限,就更不说当今帝后了,也便可以想象严慎如若主张“无据可杀”,会引起多少士大夫的斥骂。
十一娘深知林昔,但并不深知刑部尚书,不过因为这样的利害攸关,对于今日这场唇枪舌战,她有七成获胜把握。
但当然会有人助拳严慎,故而当冯继峥举笏出列时,十一娘丝毫不觉意外,甚至产生“这就对了”的感想。
“臣禀皇后,虽未经三司决议,然严寺卿担任主审之职,请谏将嫌犯鞫问审讯并非罪责……”
“本宫何曾说过严寺卿有罪?只是对于严卿目的,稍有狐疑,方加质询,难道冯侍郎认为,本宫没有资格质询刑司?”
冯继峥:女流竟然胡搅蛮缠,这可是朝堂之上!!!
他深深吸一口气,平息怒火:“贺侍郎受贿之罪,已证确凿……”
十一娘仍然不让冯继峥把话说完:“因其受贿,本宫已经下令停职待审,连严寺卿,上报案情也无非受贿而不枉法,依周律,处徒刑一年,可用铜赎,并适用八议之则,贺侍郎于八辟之中,至少占五,即亲、故、贤、能、功。依此礼法,小过可以不论,一年徒期于小过之内,冯侍郎可有异议?”
这不仅是要保贺湛性命,甚至不会追究过责了!
冯继峥忍无可忍:“议亲,释为皇亲国戚;议故,释为圣人故旧;此两条贺侍郎确然符合,然则,德高望重、才能卓越、功勋著绰,贺侍郎怎有资格担当?!”
按大周通行的律法,亲、故之议,可免刑,却不能免于罢黜,但加上贤、能、功就不同了,因为后三条无关人情,却涉及功德,礼律兼备,小过自然应当不受刑责,就连犯死罪,按例也应罪减一等。
冯继峥也是掷地有声:“贺澄台涉嫌叛国,另有失职等等罪行,一来不备资格,享获贤、能、功三议;再者十恶之罪,虽免斩首,理当处以绞刑!”
“这么说,冯侍郎也认为贺侍郎叛国之罪,乃罪证确凿?”十一娘追问。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好个未必无因,本宫今日召开殿议,也想察察漏风之穴。”十一娘冷笑道:“我就先与众卿论论叛国之罪!”
皇后拍案而起,踱步座前:“今日朝堂之上 ,十之八/九官员,当国都沦陷异族之时,身在何处?弹劾贺侍郎等言官,竟无一留守长安,更无一人,谏阻太后弃城!如今你们口口声声质疑贺侍郎私通突厥,凭据仅是风闻贺侍郎曾与刘氏交往密切,本宫承认,贺侍郎确然与刘氏交往密切,不仅贺侍郎,连本宫都曾乔装,对刘氏讨好奉承!”
“因为当时只能取信刘氏,才可面见阿史那奇桑,才能劝阻屠民暴行,才能为多少无辜受辱之民妇,甚至显望闺秀,讨回公道!才能,误导奇桑,制造机会,助益圣上挫逐蛮夷,挽回灭国之危!”
跟着就是一连串点名,皆为举劾贺湛叛国者,再加上冯继峥、严慎二人:“诸卿当时在做什么?你们其中哪一位,当时站在长安城头,组织民勇抗击突厥?你们当中哪一位,因柴取献城,耻辱被俘,还念念不忘无辜惨遭屠杀,强忍卑躬屈膝之辱,谏阻蛮夷滥杀国民?!现今,你们只凭风闻,便敢弹劾贺侍郎叛国?我告诉你们,贺侍郎当时是为我指使,如若他有罪,我这皇后也自当死有余辜!”
又再说那些欲加之罪:“竟有人弹劾贺侍郎主张工徭令,理由是贺侍郎当初未曾阻止,我问问你们,同样在朝为臣,当初可曾阻止?又有人弹劾贺侍郎担任巡察时,出入青楼妓坊,这便是失职,我再问诸卿,圣上厉行变法之时,尔等可有一位敢于胆当?税制改革一年以来,除权奸地霸以外,颂声四起不绝,贺侍郎何曾失职?出入妓坊若算罪责,很好,本宫立即可以传召北里妓家,当堂辨认,在座诸卿,有谁面生。”
“冯侍郎,你与贺侍郎品级相等,本宫今日当众问你,你认为你有何德功劳绩,足以胜任职务?”
皇后言下之意,就你这样,竟还敢质疑贺湛,当不得贤、能、功三议?
冯继峥面红耳赤,但更让他难堪的是,如王淮准、荣国公,以及今日皇后特意诏请的九望族老——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京兆韦!
他们全都为贺湛担保,证实绝无叛国之行。
甚至就连陶葆仪,后来也附议:“如皇后批驳,微臣当初尚还趋从流俗,故而不能留守京都,并不知原来潼关大捷,还有这么多人暗中舍生忘死辅助,微臣相信九望族老证辞,贺侍郎确然于君国社稷,功不可没,罪官污告,不能信以为真。”
冯继峥恨不能从眼睛里长出一双兽爪来,把陶葆仪这姻亲扼杀当场。
但也只能忍住,于是凶狠的目光便给了一个党羽。
那党徒虽然心惊胆颤,也只好硬着头皮提出:“贺侍郎毕竟还犯受贿之罪……”
“本宫这里有不少文书。”十一娘示意江迂,让其呈上老高一摞文薄:“这都是察有实据。”
先找出一本,让宦官交给那党徒:“这是你受贿录薄。”
那人摇摇欲坠,险些没有当场晕倒。
“冯侍郎、严寺监,这是关于你二人录薄。”十一娘竟亲手将实证交予,但并无追究之意:“众卿也看到了,案牍上,还有一叠,满朝官员,竟当真找不出几个清廉之人,不过这并不值惊异,若非**于此,圣上又何必决意革新呢?今日借此殿议,我不妨再重申法则,小过可以既往不咎,只要改过自新,过往一笔勾销,然,杀伤人命之罪,本宫仍然不会宽饶,本宫今日的确是为贺侍郎辩白,才召开殿议,今后诸卿若对某案心存疑惑,纵然并非嫌犯亲属,也大可为其鸣冤,是非黑白,自有公论。”
又极为“公允”地询问:“冯侍郎、严寺监若无异议,那么本宫可就下令,开释贺侍郎,并让其官复原职了。”
冯继峥与严慎因为皇后察实,并当众公布二人受贿的证据,此时至少有两魂三魄都不在**,哪里还有立场据理力争?正惶惶不知如何,又突生变故,原来是竟有上千平民,现下长跪丹凤门前,力证贺湛绝非叛逆,恳求皇后还贺湛公道。
“诸位臣公若仍不有服,那么便随本宫一道,听听这上千百姓,是什么说法。”十一娘看似询问臣公主意,已经率先前往,自然没人胆敢扬长而去。
而丹凤门前果然膝跪一片,这并不是出于十一娘的部署,所以她也暗暗好奇,难道是十四郎早就安排了后着?
不过无论如何,贺湛的刑狱生涯仅仅不够一日,便宣告终结,而且得以官复原职。
他愁眉苦脸面见皇后,果然劈头便挨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