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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压力,逼迫向十一娘的胸腔,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内心的颤抖。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预见的变故。
肩膀上一暖,然后整个身子都被扳了过去,十一娘被动地与一双冷沉的眼睛正对。
贺烨已经在用力压抑懊恼了:“册封大典当晚,我诉之皇后,希望迟儿再添弟、妹……皇后可有话说?”
原来是这件事发。
十一娘起身,又跪于座下:“妾身的确仍然瞒着陛下,服用避子汤,乃因妾身忧虑迟儿尚处稚龄,若因圣上及妾身分心于幼子,迟儿未必不会介怀父母偏爱幼弟,冷落了他,孩子幼年时若存心结,大不利于日后,更不说同胞手足若然相争,于国于家更是一场劫难。”
这番话后,暖阁里鸦雀无声。
十一娘当然知道,自己服用避子汤一事,也许瞒得过尚药局普通医官,万万瞒不过对各种毒术颇为精通的田埠楔,此事迟早会发作,但她当日,实在想不到借口否驳贺烨的愿求。
当然,她也并不是忧虑迟儿会与同胞手足之间,发生骨肉相残的惨恶,虽说天家兄弟阖墙,在史书上并非鲜见,但也并非便是定律,她真正忧虑的是——如果不能避免与贺烨反目成仇,他们之间只能以你死我活告终,带给迟儿的创伤已经让她终生难以弥补,她怎能再连累更多的孩子,卷进父母之间的恩怨?
裴郑得以昭雪之前,她不打算再孕育子嗣。
这样的理由当然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她只能暂时隐瞒,绞尽脑汁另想说辞。
可十一娘自己也知道避免阖墙的理由过于牵强,并不足以让人信服,尤其那人还是贺烨。
贺烨的确看穿了十一娘的心虚,言不由衷。
每一个字都是谎话,都是敷衍,都是欺骗。
但她既然如此选择,便是不打算与他坦诚了,如果追问……
贺烨意识到也许两人之间的裂痕,恐怕再也难以修补,他想不通十一娘究竟在担心什么,在惧怕什么,为什么不敢说明困扰。
但此时此刻,他清楚自己的内心,就是不想失去她,那么追究岂有意义?
于是伸手拉起座下倔强的女子,喧泄般地将她重重推倒在床榻上,一挥手,卷落锦帐垂低。
从来没有如此强横的亲吻,贺烨清楚的感应到了挣扎与抗拒,但他不能停止下来,也没有办法温情脉脉,他闭着眼睛,冷着心肠,看似怒极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是因为不知所措。
直到再也感应不到挣扎,直到唇舌品觉辛咸。
他的指掌抚过她的面颊,有湿冷浸透了躁热。
贺烨缓缓起身,不敢看十一娘此时失望或者麻木的神情。
良久又才掀开帐子,赤着脚踩着毡毯,他推开暖阁的一面轩窗,深深呼吸着清冷的气息。
越发地,不知所措。
细微的脚步声,走走停停,驻足于身后,然后是有些冰冷的手,牵握住他仍然躁热的指掌。
“是我错了,但是圣上,就不能再体谅一次么?”
第1230章 这惊人的隔阂
十一娘不知道自己是否饶幸过关。
虽说那晚,当她示弱之后,贺烨回应一句“我总是会体谅伊伊”,也的确没再不依不饶,甚至接下来的一场欢爱仍然温情脉脉,仿佛不愉快从未发生,朝早时皇帝起身,仍然体贴地阻止她亲自服侍梳洗更衣,也再没有提起避子汤一事,甚至还会克意抽出空闲,陪着她与迟儿晚膳,干脆让江迂把未及处理的奏章公文搬来蓬莱殿。
在旁人眼中,皇后恩宠更盛,但只有十一娘自己明白步步艰辛。
隔阂,像一层蝉纱,虽然轻薄,但确实存在。
她是越发看不清贺烨的内心了,但错在于己,而不在对方。
但这一难题,十一娘又不能与旁人商议,旁人也没有能力帮助她化解。
人一旦焦急,便难免会露出更多破绽,皇后这回也不例外。
因焦灼不安,十一娘诏请碧奴入宫,让她询问贺湛以及陆离,陛下近来对政务可有不合常理之见断,碧奴经此出宫入宫,稍显频繁,便立即惊动了贺烨。
这日,江迂来请皇后:“陛下让老奴询问,皇后眼下是否空睱,若能脱身,往紫宸殿一行。”
就连诏见都是如此委婉,但十一娘当然明白自己不能拿乔推脱。
又就算江迂,其实也没有察觉帝后之间若隐若现一层隔阂,走这一趟差使尚觉轻松愉快,一路上还与皇后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意识到皇后的忐忑不安。
十一娘直接被江内监引入了贺烨与近臣议事之处,未及见礼,便被恩免,又虽是在议事处,眼下却连宫人都不见一个,贺烨干脆携了十一娘的手,却是微一蹙眉:“知道天气冷,怎么也不捧个手炉,我就忘记叮嘱这一句,皇后就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高声唤入江迂,让他麻利地拾掇个手炉送来,又再温和了口吻:“前段日子,我原本是急着给迟儿添个弟、妹,不敢让皇后过于操心,所以也不曾与你商议外朝事务,如今既你暂时没有那打算,少不得替我分担一二,等一阵,绚之与澄台过来议事,都不是外人,你也不用避嫌。”
十一娘心中一惊,直觉贺烨是动了疑心,刚要推脱,便再听一句:“十一娘,我信任你,十载以来不曾改变,将来也不会改变,接下来要商量这一件事十分重要,我也想听听你有何见解,另外,议商之后,咱们还要接见一行人,就更与你脱不开干系了。”
温热的指腹划过十一娘微微泛冷的指尖,贺烨目光沉沉:“有些话,你现在不想说就不要说,等你想告诉我那一日,再说不迟,但我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想要什么,都没有必要隐瞒我,我这人不算大方,但是对你,纵舍性命也无迟疑。”
最后八字时,帝王微微倾身,几乎是直视皇后的眼睛一字一顿,字字灼心。
这时所有的掩示都不攻自破,十一娘近于慌张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不敢再正视这个男人,更不敢再敷衍再辩解,她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唯有那一字一顿的承诺在无休无止的回响。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落荒而逃,但心中的执念到底还是禁锢了她,那是支持着她一直活到现在的意志,早已深入骨髓与血肉,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动摇。
现在还不是时机,不是时机与他坦言,如果他拒绝,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贺烨,我不敢相信你,我还不敢相信你。
而当十一娘的手挣脱牵绊那一刻,贺烨再次笃断他的皇后,一定心有隐瞒,但他没有再追问,也不想再猜度,她不说话,他也沉默着,承诺已经出口,便不会言而无信,但贺烨此刻必须承认的是,他很懊恼,极其烦躁,因为他在她眼中,竟然是一个不值信赖的人。
直到江迂匆忙忙送来手炉,十一娘才略微恢复了常态,至少可以强颜欢笑。
又当陆离与贺湛结伴而来,一眼瞧见皇后竟然在议事处,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心底涌现无数疑问,待完成了君臣之礼,贺湛实在受不了这吊诡的气氛,干笑两声:“陛下今日诏见臣等,难道是商议家事?”
“朕之家事,需得着与贺尚书商议?”皇帝陛下又是要将话题聊死的节奏。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冷哼一声:“今日诏见二位,商议之事十分重要,贺尚书莫要嬉皮笑脸,而皇后之所以在场……相信薛侍郎不会引为咄咄怪事,皇后当年在太原,便能主持政务,虽为女子,才干不弱须眉,皇后既有志向为君国分忧,为社稷尽力,朕理当成全,并引以为荣。”
这夫妻两又是唱哪出?贺湛飞快扫了一眼十一娘那格外端庄稳重的笑容,心中越发狐疑,但机智如他,当然明白这时不应多嘴,于是正襟危坐着,准备洗耳恭听皇帝陛下私诏近臣,是要商量何等大事。
却当真是一件大事。
“朕打算在全国推行新政!”
这句话一出口,连十一娘都彻底清醒过来,暂时不再纠结她与贺烨之间的情情爱爱,率先质疑道:“陛下是否太急切一些?”
新政在太原等地的试行虽说大告功成,但都有先决条件,如云州乃废城重建,实行新政无伤世族、勋贵利益,又如河北道幽州等地,一度是被潘逆占据,旧制已经打破,为实施新政减少不少障碍,但贺烨现下决定在全国范围实施新政,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当然有益,却会伤及所有显望世族,贵族豪绅的利益,莫说太后党,只怕除了王淮准等少数忠良,朝堂之上,多数官员都会心生抵触,竭力谏止。
贺湛已经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倒是陆离尚算冷静:“圣上打算与突厥全面开战,而且要陆续恢复藩镇建置,增边军,防范夷敌侵边,种种政令都需要财政支持,而大周建国至今,土地兼并严重,朝廷已无耕地授予百姓,良田沃土,多被世族勋望占据,实施新政,按亩征赋虽为必行之策,但眼下,如若下令改革,确有操之过急之嫌。”
贺烨颔首,表示不是没有顾虑,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无论何时,一旦改革税法,只要伤及贵族利益,便必然会引起谏阻,都不会顺利容易,朕以为,不如趁太后失势,各党系惶惶于自保之时,出其不意,更有胜算。”
贺湛这才醒悟过来,竟首先表示赞同:“圣上的确果决,臣以为,既立意改制,的确宜早不宜迟!”
第1231章 功臣回国
往往政权移交,必定引起人事变动,更何况贺烨与韦太后这两个新旧执政人之间,政见从根本上就是南辕北辙争锋相对,官制的改革已经拉开序幕,紧跟着必然会有一帮官员陆续淘汰,不少寒门出身的士子会迎来入仕之机,对于许多高门大族而言,也有望争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在这个时候,旧秩序便会被打乱,各派党系之间会产生新的利害纠葛,那些各怀目的欲望之人,都会权衡得失,不大可能团结一致抵制税法改革,因为他们都会担心天子的三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谁也不甘做为被淘汰取代的一拨人。
又兼新政的推行,在晋朔、燕赵等地已经大告功成,对于社稷民生产生的积极作用一目了然,这就使得如京兆萧、袁等过去的中立派,没有借口质疑新政不足,而晋朔之地的世族大户,他们已经因税法改革获得政治利益,天然已经站定了阵营,他们当然会支持朝廷的改革,否则当初的牺牲,岂不成了付之东流?
又比如冯继峥这样的正统派,不管有多少其实是沽名钓誉之辈,但他们比萧、袁、李等显望更加注重气骨声誉却是不争的事实,于国于民有利的政令,他们至少在表面上不会公然驳阻。
当然,表面的赞同不等于实际的服从,贺烨在这时宣告改革税法,的确甚有把握获得殿议通过,让这一政令顺利颁行,但真要想达成目的,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就相当于以天子为首的少数人,要与巨大利益团体博弈,决心与部署稍有差错,很有可能导致变法的彻底失败。
贺烨这一步棋,很险,但又确占时机。
因为如果等到朝堂人事重新稳定,利益团体划定阵营,虽说君权得以稳固,但新的秩序已经奠定,那时再行变法无疑更加艰难。
而且很有可能演变为,支持变法的后族,与利益团体之间的直接对抗,让天子利于天下匡复盛世的善政,被舆论扭曲为宠幸外戚排除异己的谬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