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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辽虽然创造了自己的文字,但因为甚长一段时间推崇汉家文化,直至如今,北辽贵族仍然沿续了自幼学习汉字汉话的习惯,就如萧凉胡,他固然不能吟诗作对,也不擅长琴棋书画,甚至连一笔字都不敢恭维,对于汉话,却是能听会讲的,而他这时,见保护自己的两千亲卫,要么逃散,要么殒命,要么被俘,自知断然不可能再有生机了,因为绝望,反倒不再惧怕。
他不认得早前出言不逊的柳彦,却也听说过青面少将的鼎鼎大名,于是冷冷迎视对方的睥睨,想要挣扎开两名士兵将他押跪当场的屈辱:“放开我。”
贺烨也没想到明明已经被吓得尿裤子的北辽纨绔,忽然又如脱胎换骨,鉴于对“勇者”的起码尊敬,一竖手臂,允许萧凉胡站起身来说话。
“堂堂青面少将秦八郎,无非也是靠着偷袭狡诈手段罢了,难道就当得豪杰之称?我虽被你等小人算计得手,皆因自己无能,却不容你等污辱家父,我北辽第一勇将!秦八郎,莫以为我不知你打算,无非是想用我要胁家父退军,我必不会让你得逞!”
说完这话,萧凉胡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利匕来,毅然决然地直刺胸口!
眼看着明明已经活捉的俘虏倒毙当场,柳彦懊恼得连连跌足,不由自责道:“万万想不到这无能之徒居然还有这番血性,不及阻止,实在是……”
他偷偷睨了一眼晋王殿下,自然看不分明面具下的神色,而那双眼睛里,似乎也是波澜不惊,正觉诧异,只听一声低嘱:“带这尸身,赶回广阳。”
回程之时,当避开众人,柳彦才忍不住说道:“萧凉胡一死,这回突袭虽说顺利,却并没有实际作用了。”
如此兴师动众,当然不是为了杀死萧凉胡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人,柳彦直觉晋王殿下心中,其实也颇为懊恼。
“三郎莫非以为,咱们有萧凉胡在手,就真能威胁萧延达退兵?”
这时已入玉峡关,一行减缓马速,又正逢旭日东升,山谷间浓郁的雾气像是被阳光撕开一道裂缝,贺烨看向那片艳如丹砂的云气,微微一斜唇角:“萧凉胡纵然宠爱这个小儿子,可若真为了私情,到了不顾君国地步,北辽尚且尊他为第一战将,那这个国家,也不足为虑了。”
“可是……”一具死尸又有何用?
“萧延达虽然骁猛,然而急躁易怒,我之所以定计突袭铭州俘获萧凉胡,其实是为了激怒萧延达,引他改变计划调转矛头,攻打苇泽关。”贺烨看向柳彦:“三郎与北辽军交战多回,应知其长处,擅长骑兵作战,尤其平原拼杀,然而进攻险隘,北辽骑兵之优势便不能显现。”
柳彦方才明白几分,不由大是佩服。
“云州有无郁率精锐支援,固然足够稳守,然而却也难以力挫北辽士气,战事僵持下去,对王妃推行新政颇为不利,是以,我需要一场胜仗,让晋朔百姓以及豪贵获得信心,萧延达攻云州不下,士气多少会受损,又因心中怨恨,这回率兵再奔回苇泽关,却不能挫败武威侯部,怎能不令军心浮躁?届时,武威侯便能抓紧机会,打几回突击遭遇战,造成潘辽联军更多伤亡,潘博虽奉北辽为主,可我相信,他率下部将皆为汉人,并不是个个都愿臣服蛮夷,当遇败挫,必然会埋怨萧延达刚愎自用,北辽上京那位舒妃,应当也会趁此机会弹劾萧延达,北辽王见一时不能攻入晋朔,是否还会消耗巨大人力物力,让萧延达挥霍?”
只要北辽王下令撤军,那么这一局,便算防守方获胜了。
柳彦忍不住轻轻击掌,却又想到一件疑难:“难道萧延达闻知其子死讯,便会怒及攻心转攻苇泽关?”
“他还不至于如此鲁莽。”贺烨冷笑道:“所以我打算,在苇泽关外,将萧凉胡尸身千刀万剐,并放出风声,称萧延达枉有北辽第一战将之称,却不敢来苇泽关为他爱子收尸。”
柳彦:……
“怎么?”对方突然的沉默,让晋王殿下狐疑地扫来一眼。
“这个……”柳彦支支吾吾:“计策虽好,然而这萧凉胡毕竟也算忠孝之士,毁其尸身,似乎……不大光明磊落。”
“我可不以正人君子自诩。”贺烨不以为然,却突然踩鞍下马:“行了,闹腾一晚,既然已经入了玉峡关,扎营在此休息几个时辰再赶返不迟。”
又一把将柳彦拉去更加僻静的地方:“我不与你们同回广阳了,这一行近二十日,还不知晋阳城中如何,三郎记得转告武威侯,让他沉住气,要先让萧延达暴躁起来……另外,萧延达一心以为杀死其子者为秦八郎,无论他如何叫嚣,不要让秦八郎出面迎战,如此,才能造成萧延达浮躁之下冒进。”
柳彦一一记在心中,笑道:“难怪殿下甘愿在未分胜负前先回晋阳,原来这回并不打算迎战萧延达,殿下放心,彦必将嘱令代传,殿下便在晋阳等候捷报吧!”
数个时辰之后,真正的秦八郎率军赶返晋阳,而一个满面虬髯者,却单独一骑直奔晋阳。
又说十一娘,这日却惊闻凌虚师公“驾临”的消息,立即想到有林昔同行,心中难免七上八下,要知晋阳城中,这时也聚集了不少前来游历的士人,其中说不定便有识得林昔者,偏偏她这段时间忙忙碌碌,也顾不上询问林昔之事,万万想不到凌虚师公竟然大剌剌将人带入了晋阳城,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传到了太后耳中,岂不是暴露贺烨那条暗线?可就是无妄之灾了。
直到迎往大门,瞧见师公同行那三人中,竟然没有林昔,十一娘方才松了口气,不由又自谑杞人忧天,想师公俨然一个活神仙,行事怎会如此莽撞,于是春风满面,先将师公请入玉管居,连忙令江怀立即将东院家观整理出来。
那处原被何氏居住了一段时间,未免有些女子的器用遗留,就这样让师公入住殊为不敬,十一娘当然不会疏忽大意。
凌虚天师那三个随从,两个都是十一、二岁的道童,日常任务想来应是服侍天师起居,故而并不用人嘱咐,便跟着江怀去客居之处协助洒扫,毕竟天师的习惯喜恶,两人要比江怀更加了解。
却有一个中年人,寸步不离天师左右,十一娘虽然知道这位定为深得师公信任者,可她今日要与师公谈话非常一般,不能让旁人听闻,正要请那人回避,没想到那人竟然倒头便拜。
“林某敬谢王妃救命之恩。”
十一娘怔在当场:“尊驾竟然是……林御史?”
林昔惨然一笑:“虽林某自知无罪,不愿以罪人自称,但却也早已不是大周御史了。”
“师公竟然也会易容术?”十一娘这时也回过神来,当然不是她的记忆出现偏差,不识故人,而是这故人经过了乔装打扮。
“小道而已,不值一提,金匮遗书甚至记载有让人脱胎换骨之术,不过因为器具条件诸多限制,难以施行罢了。”
“何为脱胎换骨?”
“若经施术,可以彻底改变人之外貌,再不需日日乔装。”
十一娘愕然:“这要如何做到?”
“事实上虽有这术法,但连我也做不到。”凌虚师公并不愿多提师传秘技:“十一娘有什么话,应当不需避开我吧?”
“那是当然。”十一娘微微一笑,她心中固然有万千疑惑,却也不能当着林昔之面直问师公,是以也不再提术法之事:“林郎君不用谢我,解救林君,原为真人嘱咐,令堂眼下亦与真人同住上清观,当知林君已然脱困,并无性命之忧,林君亦不用忧心令堂。”
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林君,固然我亦不认为林君参与汝阳王谋逆之罪,然而竭尽所能,也只能暗救林君安全而已,要是林君有昭雪之请,便恕我无能为力了。”
第792章 请令为间佃
在十一娘以为,林昔与邵广性情相类,皆为刚直不阿却失机变。
这一类生性质朴者,固然为义士君子,可实在不适合眼下官场,十一娘救下林昔一条性命已经冒了极大风险,倘若这位因为自觉无辜,而要求朝廷还他公道,拒绝就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话,那么她是真正无能为力,只好将其软禁,防止引火烧身了。
所以十一娘不打算与林昔绕弯子,先将拒绝的话说出,措辞虽然委婉,神色却很是果决。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林昔却并不打算强人所难。
“真人与王妃救命之恩,林某尚难报答,又怎会再得寸进尺?某心中清楚,之所以遭此劫难,皆因得罪奸党,其实某也早便度应汝阳王绝非贤明,然韦太后又何尝不是只重权势之辈?”林昔甚是复杂的看了一眼十一娘:“不过出乎林某意料则是,没想到王妃看似追逐权贵,却能在君国危难之际,救社稷于水火。”
“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助纣为虐。”十一娘竟然突然改变想法,稍微交底。
因为她也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林昔是不知智巧机械,结果却是知之而不用,的确是个真君子,所谓“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智巧机械,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显而易见,林昔便是这么一个“尤洁尤高”,十一娘深觉钦佩。虽说就对方现下这情况,她也不用想让其助益什么了,贺烨的秘密还是隐瞒着更加妥当,只有些事情,坦诚倒也无妨。
“从西疆一路北行,林某也听闻过不少太原之事,对王妃格外折服,深愧如不才之愚,纵有一腔热血妄学满腹经伦,也曾为君国之臣御史言官,非但无力救苍生于不幸,挽社稷于衰颓,甚至自身难保,实为愧怍。故,深思细度后,某实在不甘就此荒废余生,埋名度日。”
十一娘眉头刚一小蹙,又听林昔说道:“王妃,某知道眼下情境,绝不能抛头露面,某之想法是,前往营州。”
“营州?!”
林昔颔首:“不瞒王妃,其实多年之前,某听闻安东王潘博招贤纳士大行善政,便思度其必怀窃国之欲,故……虽无甚远谋,却也安排了一个探人潜往营州,又虽此人如今不过农户而已,并不能接触机要,但据其所言,潘博的确重视文学之士,故林某便想,与其埋名荒野,莫如竭尽所学潜入营州,争取赢获潘博信任,或能助益王妃平定逆乱之策。”
言下之意,竟然是请令往潘博麾下为一间作。
若是从前,依据十一娘对林昔的成见,势必一口拒绝,可她这时却有些犹豫了。
林昔并非不懂智巧,不过他从前身任御史,故明知而不用,实则直言敢谏也的确为御史应当素养。
林昔要是留在大周,必然不能抛头露面,前往营州却没有那么危险。
他没有任过地方官员,交游也不算广泛,虽然林昔之名被不少士人熟知,然而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营州十余年前便被潘博割霸,在此之前,潘博又是节度一方,他与林昔从未谋面,便是他之心腹,也不可能认识林昔。
十一娘也知道潘博急于扩大势力,但因为偏居一隅的限制,旗下贤良以及谋士并不广多,所以他才重视饱学机谋之士。
十年之间,亦有不少大周寒门学士,虽苦读经史,却入仕无门,不甘就此埋没,故而也背叛故国,曲折投往营州,这些人的身份多不可考,虽然甚难成为潘博心腹,但也得到了在大周难以企及的官职。
以林昔之才华,若又能施用智巧,不无机会赢得潘博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