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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太后这回封禅大典并非以自己的名义举行,而是代天子贺衍行使权力,天子病弱,但因为察隐令的顺利推行而受万民颂圣,而励新六年不说关中,治下州府无一有旱涝灾害,粮谷丰收天下承平,就连与大周有灭国之仇的新厥都来臣服,岂不是普天同庆的事,难道不该祭告天地以谢庇佑?太后代天子行祭,也是为示虔诚,望苍天赐福,佑天子龙体康复,为君国福祚延绵。
世上从无女子主持过封禅大典?
太后嗤之以鼻:妇好之前,也从无女子率领军队东征西讨,倘若万事都以事无前例用以拘束,多少先贤豪杰都会拘泥埋没了,百姓不可能越来越富足,国家不可能越来越强盛,便连礼法也不可能越来越完善,社会如何进步,人类如何发展?夏启之前还都是推行禅让制呢,如今又哪里有将帝位心甘情愿拱手让给外姓的君王?
其次,此回封禅大典太后并不打算远去泰山,甚至不打算劳师动众前往中岳嵩山,只不过打算在家门口西岳华山举行,太后也承认当今天子的功德不比周武宗,封禅泰山显得有点过于张扬了,可倘若连在华山封禅尔等都要反对……难不成是想说当今天子无功无德不成?!难道爱卿不闻治下万民高呼圣上明德之颂?这可是民心所向!
王淮准原本已经准备着致仕“养病”,这时见无法说服太后打消封禅的想法,做完自己职责所在的劝谏工作,干脆就缄口不言了——天子都已经允同了太后代行封禅大典,他这当臣子的还不依不饶,说不定被扣上一顶犯上作乱的大帽子,都没处申冤去。
这世道,当官太难,当宰相更难,想要当个忠直刚正的宰相就是难上加难,既然不愿与韦、谢之辈同流合污,回家养老未尝不是一个全身而退的大好结果。
京兆王氏子弟芝兰玉树人才辈出,也实在不需要一个宰相之位来证明家族强盛,激流勇退才是安身之本,王淮准明知韦太后手段毒辣,可不打算再步裴郑后尘,反而只要家族依然强盛,韦太后才不得不有所顾忌,轻易不会产生斩草除根的想法。
只这时致仕俨然就是与韦太后斗气了,灵沼公暗下决心“尸位素餐”的限期,便是封禅大典之后。
不过在致仕之前,王相国仍然还是屡行了一回职责,劝谏太后在兵助新厥攻占靺鞨等部一事上必须慎重,提出新厥与大周有灭国之恨,这回主动臣服或怀奸诈,再有靺鞨诸部一度事大周为主,虽然早已叛离,大周对其兴兵并非毁约,可大周内乱未平,对外用兵本就应当慎重,更何况是帮助新厥成势?王相的意思是,即便大周要对靺鞨用兵,攻服后也该纳为自己统治,没有让大周兵士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好处却统统被新厥占去的道理。
可王相的意见再度被韦、谢等相联袂否定,他们的看法是,靺鞨诸部位于蛮荒之地大不利于朝廷管理,武宗当年将其征服,虽然设置都护府节度,消耗了不少财力人力,到后来还不是如同虚设?那些蛮狄骨子里就是背信弃义乱臣贼子,根本不值得信任,再说靺鞨诸部多以游牧为生,大周即便占其领域,于君国臣民也不能带来任何利益,反而是为了管理他们固建城池颇为浪费,因此不如由新厥去统治管理,只要新厥与大周签定协约,承诺今后事大周为主并上贡,岂不更加省心省力?
突厥已灭,新厥虽然也为突厥旧贵建立,然而远远不及当年突厥之势,大周既能灭他一回,将来若再叛离,再灭一回简直就不废吹灰之力。
灵沼公一口难敌众嘴,最后也只好保持缄默。
他总不能直言,新厥就算不比突厥强盛,我大周眼下又何尝比得上当年盛世之治?!
然而关于目前国力以及对新厥究竟该有什么态度,私下里谢饶平对太后的谏言却与明面上颇有出入。
“臣记得当年,太后其实是与裴逆想法一致,认为应当趁新厥未及成势时斩草除根,以防日后形成大患。”
因为封禅大典毫无意外在政事堂得到通过,太后心情大好,虽然这时正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今日却颇有闲情燃炉烹茶,特意召来谢大相国陪坐,听他提起旧事,唇角浅笑:“可不是,正是因为此事与先帝意见相左,我当年被授代批奏章之职,一来过于自得,再者也是因为年轻气盛,竟与先帝据理力争起来,先帝怒我过于骄躁,似乎也疑我暗藏野心,这事之后,非但不再许我插手国政,竟然还忽然决定再立继后。”
虽然说的是人生当中第一次重大挫折,可到底已经事过境迁,韦太后的心情并没有被影响:“饶平今日提起这事,可是奇异于我对新厥态度忽改?”
“当年太后一眼洞穿新厥复国又忙于东征西伐统一旧部,将来必成隐患,臣十分钦佩太后远见,只可惜先帝沉湎享乐,而素厌用兵,不听良谏,反迁怒于太后,臣实为太后不甘,的确以为此次新厥来投,太后并不会让其遂愿。”
谢饶平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盏玉碗烟蕴雾绕的汤面上,嘴上虽说着军国大政,思绪却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光,那时的两人也曾经这么坐在亭台里,年华正好的女子专心致志地看他煮茶分盏,睫毛都不曾微颤。
她是不会煮茶的,是他手把手教会。
甚长一段时间,她煮的茶汤无论汤花抑或味道都实在算不得好,而这些年过去了,渐渐两人都到了发鬓染霜的岁数,她这时的茶艺已然是大为精进,可即便特地分予了他,两人却已成君臣之别,他再不敢冒昧捧饮。
旧事如丝,沿着心底密密纠缠,他忽然觉得四周是这样安静,安静得能清晰感觉到埋藏心底多年的隐痛,这时在悄悄呻吟。
于是不顾一切抬眸,只为与她再来一次无关尊卑的对视,却见年华不在而更加尊贵的女子,这时正看向亭台外一角张扬的飞檐,檐上瑞兽威武又狰狞。
“饶平,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第343章 母子殊途
太后有时不得不承认,别管先帝德宗这个国君多么沉湎声乐荒疏国政,然而至少还能知人善用,比如曾经的裴相,在他带领下,政事堂诸多官员的确把大周治理得繁荣安稳,那时的逃户数量远不如眼下庞大,甚至一度还较肃宗帝时锐减,各地上缴赋税也比如今更加丰足,虽然难免发生天灾,灾民们都能得到朝廷及时救助,地方没有发生过暴乱,更没有乱臣贼子胆敢自立称王。
在德宗朝,其实是有实力征服英宗以来逐渐叛离的部族,也有国力将刚刚复国的新厥剿灭,将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可德宗帝虽然在绝大多数政事上都赞同裴相的意见,却唯有用兵一事固执己见。
等到新厥逐渐强大,又兼北辽虎视眈眈,事实上在德宗朝后期,开战已经没有十足胜算了。
更不说为了铲除裴郑两族,太后还亲手将高昌送予新厥吞并,又逼得潘博叛国自立,导致大周领土丧失,国力衰减。
她一直想要正式临朝,因而必须容忍部份贪官污吏鱼肉百姓,因为这些人是她的党羽和支持者。
可即便将裴郑灭族,太后的临朝大业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阻碍与意外,以至于她左支右绌,根本没有机会专心致志整顿官制增强国力。
就算是对潘逆这个安东王,太后何尝不知仅用姚潜根本不足将其剿灭,大周除了京兆郑氏子弟,也不是没有出色的将领,然而这些人都没法让太后信任,总是担心一旦授予军权,说不定就会反过头来逼她将大权交返天子。
只有当她名正言顺立于朝堂之上听政,当真真正正收服军心民心之后,才有可能毫无顾忌用兵。
这显然需要一段不算短暂的时间,然而太后又急需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树立权威,这就好比一道自相矛盾的难题,一直让太后难以两全俱美解决。
在这样的时势下,新厥的主动臣服无疑让太后眼前一亮,她当然明白新厥这个隐患不会因为一次大有目的的臣服消除,更有可能的是越更增重,可她这时已经别无选择,没有什么比临朝大业更加重要,这就是韦太后的最大底限。
接受新厥的臣服,不仅能够免除数载之内边城不宁,而且能够震慑北辽与潘逆,说不定还能利用新厥的野心挑唆这两大蛮国开战,到时北辽自保艰难,潘逆失其倚靠,便是她平定内乱的大好时机。
等北辽与新厥互耗两伤,而平定内乱后的大周经过她的强盛壮大,无论军队还是财政都得到增强,便是渔翁得利之时,到那时,才有望将两大蛮国尽灭,甚至有可能收复英宗以来逐渐丧失的疆域,恢复武宗帝时名符其实万国来朝泱泱中华之威!
那时的自己,功德岂不超越文皇后?一想到即将名垂千古的无上尊荣,韦太后便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因此暂时的放纵是必不可少,王淮准的谏言大有道理,果然是一心为君国考虑的忠耿良臣,但太后却不能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甚至连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因为她明白这些世家大族,骨子里不会赞成自己临朝,无论龙椅之上的天子是否及得上她的能力远见,即便懦弱有如阿斗,可这些满腹儒学道义的君子们,依然会全力支持国君执政。
总有一日,她要能人之所不能,让天下归心,无论贵族抑或平民,无论权勋抑或世家,都承认她虽无先君托政,临朝仿佛不合礼法,然而却有尧舜之能,甚至功绩更胜文皇后,这才是巾帼不输须眉的典范。
然而天下归心的事不急在一时,正式临朝却必须加紧脚步,这回华山封禅便是太后朝向目的之大大一步,她已经被这些年来层出不穷的意外搞得越来越没有耐性,因此在太后的关注备至下,封禅这等国之重典在两月内竟已经预备周全——此番打击豪阔,搜刮了不少物资,所谓手头有钱办事不难,对于平民百姓适用,对于君国朝廷也同样适用。
而在华山封禅之前,太后也总算通过了对陆离的初步考核,决心答允贺衍所求,将其授职为起居郎——主要工作便是陪同天子游手好闲,而重要工作是做为太后耳目监视天子言行。
在授职之前,太后特意诏见了陆离,她有心通过贺湛的嘴巴让陆离知道好容易争取的因功提拔结果却可能被闲置,因而询问陆离是否愿意。这也不算出格,大周就算吏部授职,有一道程序也是要询问候职者是满意新工作,当然就算不满意,也不会真安排让你满意的工作,只不过大周一贯不会强求官员,既然不是心甘情愿,那么你就继续等候分配好了。
与贺湛的想法不同,陆离其实更加赞成十一娘的见解,并不认为天子是存心刁难有意压制他,故而自然不会不愿意,只不过这乐意的心思却不能让太后看出来,否则别说起居郎,怕是连拾遗之职都捞不上了,可陆离又不能告诉太后他不愿意,因为太后历来就不信别人嘴巴里说出的话,而更相信自己通过观察得到的结论。
再说陆离也不可能直说——太后明见,圣上这分明是有意压制下官,还望太后为下官作主。
贺衍毕竟是太后的亲儿子,当着为母者面说人儿子坏话,这不仅不符合君子作风,也不符合陆离的智慧,君臣之礼还讲不讲了?天子亲点你为起居郎,你居然还敢嫌弃?!必须乱臣贼子,活该以死谢罪。
是以陆离只能千恩万谢天子的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