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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倒也不是十一娘脱离实际,大周颇重文教,周太宗当年下令于州县设置学堂,不仅针对各地大户,尤其医学、律学、算学等科,入学门槛颇低,不乏平民子弟,虽平民出身的生员鲜少能试举高中,但也不是绝对,比如高宗时,便有一平民出身的生员进士及第,后来甚至拜相!
就说先帝德宗朝,官制已然腐坏,试举请托之风剧涨,然而也有个贫寒农户出身者,入州学习律法,一步步升迁,竟然官至刑部司郎中,可惜六十而卒,否则大有希望升任侍郎。当然,这也是因为主管司法一类官职为清贵世家所鄙,名门子弟多不愿任判案审断一类职务,是以才会被贫微出身“拣漏”。
所以十一娘一直以为即便出身平民农户,只要心怀志愿,至少仍有习识文教的机会,碧奴当年坚持不让弟弟没入奴籍,也许是存着期望弟弟将来入仕,改变门庭的愿景。
哪知碧奴竟然完全不作此想,听了十一娘的话后竟然笑了出来:“哪有这么容易,州学县学虽有,然而据婢子所知,得入者不说全是衣冠户,起码也得家境殷实,否则即便有那机缘通过入学试,衣食倒还不算什么,那些纸墨笔砚一年耗废就能让人焦头烂额,更不说贫民之家,根本不可能会有书卷,往上数个祖宗八代都找不出个识字人,子侄不可能天生识字,但大字不识者,又怎能通过入学试?也只有万中之一因机缘巧合能得贵人指教,虽出身贫寒才得入仕之幸。”
碧奴又再摇头:“不怕小娘子笑话,婢子在卖身为奴前,连卷书轴都不曾亲眼得见过呢,后来进了柳宅,才晓得书卷长什么模样,不说其余,光是装裱,就得好几万钱,足以抵一家四口这辈子花耗了,婢子曾居村曲,有户相对也算富裕,家中不过有册经折装之佛经,就视为传家宝般世代相传,后来因为保管不当,书上字迹模糊得看都看不清,那户人家也当祖宗般供着,因为家有一书,往常在普通农人面前都是昂首挺胸,后来那场洪涝,户主连子孙都不救,拼命将那册佛经抢救下来。”
想到前尘往事,碧奴不无唏嘘:“婢子是万万不曾预料,竟有幸受姜姬授习识字,婢子当年学会写自己名姓,简直没有痛哭流涕,小娘子不知,之于平民百姓而言,倘若子侄能写名姓,连娶妻都顺遂不少,甚至女家不求聘礼,白白嫁个女儿还以为是莫大幸事!”
十一娘还是裴五娘时,自认为比普通闺秀知晓不少民情政务,然而却真不知道这些细微末节,她只看着身边就算仆婢也都会写算,还以为普通百姓起码也能识字,只不过未习经史律法,也不会诗赋而已,哪曾料竟是这般光景?
尽管如此,可十一娘本就打算好的事,也没就此作罢,她笑着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碧奴,有一些事,我也只能放心交予你,故而待你不比普通,本是想着成全你心中愿望,也算是报酬这些年来你忠心耿耿,今日与你这么一交谈,才明白我是误解了。”
见碧奴因这话略有惊惶,十一娘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我上回听薛六哥提道一句,要为昭儿找个僮子,突就想到你有回说起你阿弟力气大,虽未经正式学习,自制竹箭便能猎到野兔,来京后经过管事教授,这时也会写算,我是想着,莫如我与薛六哥说一声,便让你弟弟为昭儿僮子,一来他年岁要比昭儿较长,不至于纵容昭儿淘气,再者力气大筋骨好,若得训导,将来可为昭儿武卫,跟着昭儿进学,文识上自然不愁长进,怎么也比留在庄上强,卖身之事你也莫愁,我信得过你,当然就信得过你弟弟,不在那张身契。”
碧奴听这番话,只有喜不自禁,一应虚辞全免,只匍匐叩首下去:“小娘子对奴一家厚恩深慈,奴只觉铭心刻骨,今生难以为报,只有一句,无论是婢子,抑或阿弟,包括舅父一家,此生但凭小娘子驱使。”
十一娘也不客套:“我就是为了你姐弟二人忠心,碧奴记住,我要你阿弟如护你般周护昭儿。”
碧奴的弟弟十一娘是见过的,也是忠率可信的人,又不乏上进,将他放在薛昭身边,从这时就培养情谊,将来必能成为薛昭臂助。
做为姑姑,十一娘当然不愿意让薛昭牵涉进阴云诡谲,然而情势如此,她无能做到将京兆裴这唯一骨血完全置于安全境地,眼下也只有尽力为薛昭培植臂助,期望着将来但有万一,薛昭身边至少有个能为他出生入死的知交。
十一娘认为主仆并非世上最牢靠的关系,只有义气相投的知交,才能真正同甘共苦。
碧奴经过这些年,对小主人的脾性也是了解甚深,虽然心中感激,也没有过多表现于口头上,只暗下决心将来必须为十一娘赴汤蹈火,却突又想起昨日回府才听闻那一件事,这时说道:“小娘子,青奴姐姐已经过了二十,婢子听曹媪提起,似乎……傅媪有意为儿子求娶青奴为妻。”
傅媪是十一娘乳母,她的儿子如今也是柳府之仆,论来婚嫁不能自主,然而如傅媪一般地位的仆妪,总会得主家更多照顾,一般都会允准婚配,是以十一娘只是问道:“依你所见,这门婚事可算妥当?”
碧奴笑道:“傅媪一贯待青奴姐姐不错,儿子也是忠厚老实,婢子昨晚试探,青奴姐姐虽觉羞涩,然那意思看着,似乎也有意动,不过就是不舍得小娘子,又多犹豫。”
十一娘虽则也觉得青奴温厚忠诚,然则因为她是萧氏忠仆之故,有一些事情始终不好交青奴处办,要论亲近器重,当然不如碧奴,可也是乐意成人之美的,这么多年的情份,青奴也从来没有过失,既知青奴也对傅媪儿子有意,十一娘当然不会阻挠:“这事我知晓了,自有打算,不过碧奴,我可不乐意你早早嫁人,倘若你有了意中人,必须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有所准备。”
这话让碧奴大是羞窘,忍不住手上就加了几分力道。
十一娘膝盖一屈:“哎呦,不至于罢,我又没说不让你嫁,竟就报复起来?”
碧奴干脆咬了嘴唇:“小娘子可不能颠倒黑白,婢子哪有二意?只小娘子才多大,竟就对婚事……怎么就不知害臊,太夫人与娘子若是知晓了,还不定怎么取笑小娘子!”
“大母才不会取笑我。”十一娘笑道:“多少年前,就让我关心茵姐姐婚事呢,更别说你与青奴,婚配原就是我理当操心。”
碧奴立即岔开话题:“小娘子不提,婢子还险些忘记一事,茵娘已经回府了,这时暂住旭晓堂,小娘子今日回去就能见着人。”
第222章 痛改前非的茵如娘子
要说太夫人让不到十岁的十一娘关心操办另一个庶孙女柳茵如的婚姻大事,显然是十一娘言过其实了,只因柳茵如夫婿人选太夫人及其柳信宜早已看中,让十一娘评断不过是,柳茵如有没痛改前非而已。
当年柳茵如被乔氏利用,与柳直同流合污,为陷害十一娘要胁太夫人妥协,导致柳荧玉夭亡,而后柳茵如也没落着好处,被太夫人“下放”到庄头陈三良家中,成为其“义女”,与部曲一般操劳稼穑田事,也比赶出家门好不到哪里去。
可太夫人却交待十一娘负责监管,评断柳茵如是否真正扭转心性改过自新,可以说只凭十一娘一句话,就能决断柳茵如后半辈子命运。
十一娘当年得到这个棘手任务,倒也没过多为难,不过打着公事公办的主意而已。
首先,她对柳茵如虽然说不上忌恨,但也万万没有同情,更加不论友睦之心,只因十一娘虽然自从前世起就养成爱憎分明的脾性,然而到底是已经婚嫁的成年人,还不至于和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斤斤计较,可倘若柳茵如仅只针对她,十一娘远远不至放在心上,然而柳茵如先是置柳蓁安危不顾,后来又间接导致荧玉夭亡而毫无悔愧,其凉薄狠绝实在让十一娘鄙弃,她其平生最恶就是谋害家人手足者,对血缘至亲都无情份顾及,更何况外人?
正因为当年柳茵如年才豆蔻便这样冷心绝情,十一娘才越发鄙恶。
然而十一娘倒也能理解太夫人的心情,虽然仔细论来,柳茵如与太夫人并无血缘关系,然而太夫人一贯疼惜庶子信宜,也是真心将茵如看成孙女,才会给她这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鄙恶不同与血仇,前者可以摁捺,最多报以疏远,后者却是注定决一生死。
因而十一娘虽然成为茵如的命运掌控者,也对被她掌控之人没有半点好感,然而倒也从未想过落井下石。
而让十一娘越发钦服太夫人则是,柳茵如的确大有改变。
“下放”起初十日,茵如那叫一个勤奋温顺,锦衣玉食环境下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主动要求下田劳作,可也只维持了十日,当见自己一番表现甚至没博得“义父”陈三良半句称赞,更不说让太夫人怜惜宽恕之后,茵如开始了“叛逆”,先是绝食,后来饿得受不了,干脆意欲投河一了百了。
应是彻底绝望了,茵如那回的确抱着必死之心,一猛子扎进河涌里都没有犹豫一下。
是被陈三良之子陈大郎所救,少年那时年方十四,虽识水性,却不精通,因为着急,将茵如救起之后自己却手脚抽筋沉入水底,好在被另一庄户及时救起,虽没淹死,但因呛水入肺也重病一场。
茵如亲眼看着与她一般年龄的陈小妹在兄长卧疾的日子守候床前不说,一日只有合眼小憩的时间,不是帮着陈母做针线活,就是下地劳作,而但凡有点肉食,连陈大郎都顾不上,陈三良都是先让茵如食用。
陈小妹当时并不知茵如真正身份,却一点不眼红阿耶突然认的这义女吃穿用度都比他们兄妹来得精贵,甚至当茵如因为诧异问起时,陈小妹也只是说道:“耶娘之令,子女不敢不从,阿耶阿娘一贯疼爱我,如今既对姐姐好,想必是姐姐从前遭受不少委屈,耶娘于心不忍,姐姐莫怕,有耶娘兄长,今后再不会让姐姐吃苦,阿妹也会护着姐姐,只姐姐今后可千万别做那轻生之事,只要姐姐开心,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不知道原本娇生惯养却一直认为处境艰难的柳茵如在听完陈小妹的话后有何感想,反正她再未寻死,并且在继续懒惰半年之后,终于开始学习针凿,到后来,下田农务。
其实一年之前,柳茵如就已经通过十一娘“考核”,以柳氏女儿的身份嫁予了一位虽然出身不显,但进士及第的儿郎,然而出嫁不久,茵如便听闻陈母病重,坚持去侍疾,茵如婆母也是多受贫苦,又为通情达理之人,并未反对,然而因为茵如夫婿不愿留在京都守缺,一心投边关节度麾下做些实事,在茵如父亲柳信宜的帮助下,也达成所愿,女婿见茵如不能照顾生母,倒也没有怨愤不满,带着生母一同远赴关任。
可惜今年正月,陈母还是病重不治,茵如帮着陈三良父子料理了丧事,这时才回娘家。
十一娘在二门处一下车,便见一身素淡衣裙的柳茵如迎了上前,腰身比年前更加清瘦了些,但多年劳作大别于幼年的娇生惯养,因而并没有世家女子那盈盈弱弱的风格,瞧着那精神状态倒颇爽健,也是利利落落地还了一个见礼,她便笑着解释:“大母与婶母正在说话,我便想着趁这空闲,与十一妹说些私话。”
待得到了十一娘的闺房,见青奴与碧奴退了出去,柳茵如竟然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