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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谢饶平“作弊”才能赢得卢太后亲许才名的韦海池当然不愿在群众面前泄露自己实际水平,也是心有不甘,直到如今还在兢兢业业操练画艺,可她亦有自知之明,晓得身边宫人赞不绝口那些奉承不能当真,至少不能与莹阳这等真正大家相提并论,是以今日的确怀抱看客的想法,根本没打算参与意见。
这时看十一娘那幅画作,写意紫藤,倒也能看出来浓淡相宜,花朵厚实,籐蔓穿绕细而不乱,不由大感惊奇。
实在韦太后本身直到如今都画不好花叶枝蔓,万万没有预料一个五岁稚童竟能达到她此生孜孜不倦力求天成的境界。
是以破天荒询问:“这幅是摹写?”
十一娘直到这时才正眼看向太后。
她不是未卜先知,根本没有预料太后今日会亲临上清观,故而也谈不上任何预防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心理准备,实在是听得仆从禀报太后驾临时就已经心潮澎湃,还好未曾蓄甲,否则掌心这时只怕已经见血,唯有将所有注意集中在应试上,才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她也更不曾预料自打入座就袖手旁观的太后会在她身上破例询问,这桩意外来得突然,险些让她泄露此时万分复杂的情绪,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借助锋锐的痛感好歹才能维持表面心平气和。
这幅摹写不过是当年画与阿蓁的旧作,当年她之技法还远远说不上炉火纯青,与名士作品相去甚远,可以说在场中人,除莹阳真人以外,应当不至于看出是蒹葭伊旧作,冷静!太后不可能看出端倪,应是惊诧凭她此时年岁,不大可能有这技法而已。
脑子里千回百转,也不过须臾之间,十一娘已经平息心头的惊涛劾浪,微笑作答:“回禀太后垂询,儿之所作确为临摹。”
太后这才觉得平衡一些:“固然是临摹,你这样年岁,已经难得。”
十一娘“受宠若惊”:“得太后嘉诩,儿之大幸。”不说愧不敢当的话,虽然显得不那么谦逊,然而在此情形下,至少不会让真人觉得自己年纪小小就养成虚伪习性。
可经过太后破例,莹阳真人也就罢了,杜、李二人却心生好奇,待得沉钩将画作移至面前,相比杜涛更加言无忌讳的李渔也忍不住询问:“柳小娘子声称临摹,而非为描摹?”
虽然都是摹写,然而临摹与描摹还是有所区别,描摹是指用薄绢覆于原稿之上摹成,临摹却是观原稿而画成,临摹显然更加不易。
十一娘自然表示肯定:“确为临摹。”
李渔又追问道:“原本是谁所画?”
倘若是成年者摹写,一般原稿都为名士所作,李渔对这原稿见所未见,故而才有此一问。
可他这一问,显然让莹阳真人与韦太夫人都不约而同心生忐忑。
莹阳真人一看这画作就觉震惊,当然认出是渥丹所绘,她几乎立即想到贺湛为何蛊惑着她收徒,多半是为了这柳十一娘,上回不也是贺湛劝说,才让她允同萧氏所请让一贯不理俗务的师公凌虚天师为这孩子相断,可若当太后面前说明原稿出自渥丹手笔,就不知会否心生忌防。
韦太夫人当然早知原稿来处,就怕十一娘说出是柳蓁给予,在太后这时以为,阿蓁可是与她这个祖母貌合心离,又怎会悉心指导十一娘学画,甚至不惜将裴后旧作交予临摹。
“儿并不知原稿出于谁手,实为儿之大母给予描摹。”
韦太夫人长吁一口气,面对太后的目带疑问,飞快找到说法:“原稿非我所画,是四娘幼年学画时范本,应是裴后当年所作。”
这话大有讲究,虽则太后与太夫人这对姐妹只是表面情份,然则相较外人,两人显然深知彼此,太夫人若一口咬定此画为她所作,太后必生狐疑,只因太夫人对于丹青之技,虽则在鉴赏这个程度比太后要强,然则技法却也相去不远,太夫人可没底气承认是自己所作,再者李渔既然已经询问,也说不准是看出了一些端倪,被他揭穿反而坏事,说是柳蓁当年学画范本却也不假,另外即使柳蓁与太夫人离心,也是在太后谎称犯厄硬逼阿蓁修行之后,阿蓁幼时还不可能与自家祖母翻脸,留下范本在太夫人处不算奇怪。
尤其“应是”二字,说明太夫人明知范本为谁所作,这时直言不讳,仿佛压根没有察觉太后已经洞知柳蓁对她这祖母已生“忌恨”,不至于让太后生疑是太夫人欲盖弥章,因为据太后看来柳蓁也不是愚昧之辈,就算心怀怨谤,也不可能授人以柄被斥不孝,就连源平郡公柳誉宜,这时不也同样与太夫人母慈子孝?
虚虚实实,反而让人信之不疑。
“原来是裴后旧作,难怪我看着,有莹阳真人笔法。”李渔完全不知他一句询问造成许多人的不安,这时抚须而笑。
莹阳却趁着太后与太夫人斗智时睨了一眼贺湛,眼瞧着侄儿那副胸有成竹模样,不由暗哼一声,但心里同时也不无好奇,十四郎何故对这柳十一娘诸多维护?不过她不可能表现出来,只说道:“你之所作优劣,即可道来。”
语速不疾不徐,语气不冷不热,不说底下闺秀,便连太夫人都为自家孙女捏着把汗。
裴后可是真人学生,虽然十一娘聪慧,可未必不会犯了自作聪明,反而引得真人不愉,实在这情势,太过谦逊也不好,倘若太过自信……谁知道会不会犯了真人忌讳。
就连底下萧氏,也是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她之前并不知道范本为裴后所作,还以为是柳蓁从前旧作,甚至以为十一娘是描摹,据她看来,那画作虽则不错,可远远不到出类拔萃,顶多中规中矩罢了,她虽然不愿十一娘入选大出风头,可也不想看十一娘当众受人鄙夷,可眼下情势竟是十分微妙,真真让人提心吊胆无比矛盾。
就听十一娘说来:“摹写重在逼真,仅以逼真为衡,儿以为此幅画作无所挑剔。”
这话一出,底下不说应试闺秀,多少贵妇都瞪大了眼。
一个五岁小儿,竟敢说能将裴后旧作临摹成无所挑剔?!天下可还有如此狂妄自大之人!
然而让众人更加震惊的话还在后头——
“写意,更比工笔讲究神形兼俱,甚至风骨仿约,儿以为,此幅画作已与范本别无二异,足能以假乱真。”
“是以,儿只评范本优劣,还望真人许可。”
居然还敢评判裴后原本?优长也就罢了,还敢带个劣字?
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莹阳真人还没反应,太后率先就好奇起来——宫里那幅在水之湄,她翻来覆去也看不出精妙所在,真不知裴渥丹如何会成就才名,眼下听听这个孩子评价,倒也有趣。
于是插嘴:“莹阳,这丫头话虽狂妄,又有违定则,然而我实在好奇,莫不听她有何见解,若有谬误,你再批判指正。”
第157章 直言评鉴
实际上不用太后干预,莹阳也会允准十一娘直言不讳,原因无他,实在是以莹阳看来,这幅摹写的确当得无可挑剔四字,倘若不是亲耳听闻为这柳十一娘所作,她甚至以为是学生幼时亲笔,技法也就罢了,十一娘竟然有此自信,并且还要直言不讳范本优劣……是狂妄自大,还是天赋过人,总得等到这孩子品评之后,才能判断。
莹阳倒不疑心是贺湛“放水”,十四郎纵然诡谋,还不至于品德败坏到如此地步,勾通外人哄骗她这姑母,再者十四郎虽然聪颖,对琴画二艺却天生粗笨,否则她一手画艺传予十四郎便可,当年也不需再另选学生,就算十四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对柳十一娘维护有加,也不可能在丹青之鉴上有任何助益。
虽然这是第三次见柳十一娘,也尽管已经得知师公相断贵不可言,然而直到这时,莹阳才真正仔细打量面前这个五岁女孩。
一双沁黑的眼睛,让她竟然心生亲近。
这孩子……其实一点不似渥丹,没有渥丹当年的锋锐直率,仿佛智计颇深。
小小年纪,口出妄言,可观其行止,却一点棱角不显,莹阳几乎产生错觉,当年渥丹成为大周皇后,她远观学生于宝座上言笑风范,就是这样锋芒不露,让人摸不着深浅。
却只有在她面前,撒娇混赖,什么话都敢讲,甚至……
莹阳目光微撇,往太后那方向。
当初渥丹怎么说的?
太后喜怒俱敛,深不可测,大约一入深宫,人都会变成这样。
几许无奈,几多怅惘。
她之所以拒不收徒,实在是因为悔愧。
渥丹枉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接受这个结果。渥丹那孩子,曾经相伴十年,贴心体慰,即便亲生女儿也许都不能做到。
是学生,也是知己。
甚至对十四郎,渥丹也当作手足兄弟,那些年,她因悲痛而沉湎纵酒诸事不顾,都是渥丹在关心十四郎,打点周道、书信往来,十四郎只比渥丹小着不到一岁,然而衣食起居都是渥丹照顾,即便十四郎远游,渥丹仍旧替她关注住行,屡屡去信开导。
先帝赐婚,她明知渥丹对薛陆离情谊早存,起意转圜,渥丹怎么说的?
——君令既下,唯有服从,事不可为。阿姑安心,渥丹不存别想,愿与太子举案齐眉。
莹阳从不让渥丹称她先生或者师傅,渥丹似乎也更加喜欢称她为阿姑。
那时候自己怎么想的?不如学生多矣。
世人都以为渥丹之名是因她所授,然而,有谁知道除了幼时指点,一切都是渥丹自发体悟。
渥丹甚至不愿张显画艺,也是受她连累。
若当年不得先帝看重,渥丹也不至于青春早逝。
是她荐举渥丹御前献画……
为此一事,痛悔终生!
直到如今,明知学生为谁所害,然而却不能为之血恨,尚且还要故作不知,她有何面目再收徒,让之取代渥丹,决不可能。
可是一步一步,还是被逼到这样情境!
孤独终老,寂寞半生,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原本就是,如此寒薄之人。
不过如果一定要收徒……
莹阳看稳面前的十一娘,也是紧紧掐着掌心才说出平静无波的四字:“但说无讳。”
十一娘再是一个揖礼,端端正正跽坐好,不疾不徐说道:“观范本原画,老干浅淡、新枝色深,并于老干用笔具轻、快、侧之法而画飞白,枝干苍劲而不失灵婉;蘸浓白画花,显花朵厚实,又用浓紫画花显出主次浓淡,使画面更加深动,花之排组,亦为以一对二,更显参差,不犯平均死板之谬,叶色较红,却非但不曾暄宾夺主,更衬花色如新。”
这些都是优长,十一娘这番话显然剖析出范本枝、花、叶之主次技法,用色要点,相比许多闺秀那笼统空洞的评点自然更加切实,也显露出她对丹青之技的理解超出同龄者不知凡多。
这下便连杜涛都觉得讷罕起来,微微前倾了身子,洗耳恭听这五岁稚童接下来的评鉴。
“综上所诉,可见画者颇有基础,已能掌握紫籐技法,无论用笔用色均不犯常谬。”
说到这里,十一娘却话锋一转:“然,若不将此作视为初涉丹青者习绘,单论美湛,为免拘于教条,而不见风骨,正应单具其形而不具神韵,虽无谬失,却也离优佳甚远,仿如徒有其表却不具风度之人,只能引人一眼看过,不值回眸结交。”
好大的胆,在明知范本是裴后所作的情况下,却用“徒有其表”形容,意思是这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