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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待三郎说完,才随随便便摆下一子,微笑道:“父祖遇害前,有回宫宴,荣国夫人获邀而至,就曾怒斥太后明知她为老国公守丧而故意下帖,置她不孝,太后当时并未自辩,反而称疏忽之过。”
这事三郎显然不知,目瞪口呆。
“事后我才知晓,太后并未邀约荣国夫人,不过邀请了她娘家幼妹,荣国夫人当众发难,实因心怀不满。”
十一娘看向三郎:“你说得不错,卢太后在世时卢氏一族尤其荣国公府跋扈嚣张,荣国夫人根本不将太后看在眼里,才至于如此行为,太后虽然表面不与她一般见识,然则实际……卢氏受冷,就是太后态度!荣国夫人只以为太后能有今日全靠卢太后提携,太后显然并不这样以为,荣国夫人既然不将太后看在眼里,太后又何必讨好笼络?只因德宗已崩,卢家再无倚仗。”
“然而,荣国公夫妇已经被卢太后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惧韦海池,否则当年卢氏备受冷落,荣国夫人何来在德宗崩后仍然有底气无理取闹挑衅太后?是以我认为,纵然荣国夫人不是急公好义之辈,一旦知晓太后有意打压卢家,也不会容忍太后垂帘听政,这把刀正好合用。”
不待三郎落棋,十一娘继续往下摆子。
“三郎,你到底年轻,不曾细究人性,有些人一旦养成嚣张习惯,便视威胁而不见了,荣国公夫妇便是如此,这时,他们应当以为只要力援天子,将来荣华可期,至于太后……荣国公夫妇一直视太后为自家走狗,你见过哪个主人反而会将狗畜奉为至尊?”
十一娘继续往下摆子。
“我从来没想过荣国公夫妇会为平民申冤,但只要他们为自身谋利,也就够了……更不说荣国夫人被刘玄清骗财,还伤及阳寿,这口气她如何能忍?势必要置刘玄清于死地,至于无辜百姓……”十一娘抬眸,在三郎十余步不曾落子的情况下,总算占尽上风,白子落下:“能保则保,不能保我亦无奈,三郎,与豺狼对峙,我不能因为牵挂无辜而心慈手软!”
三郎震惊,瞪大眼看向十一娘。
十一娘却避目,但两只手掌已经握紧成拳,虽指甲修剪得圆平,狠狠掐入掌心亦有痛感。
她不需要伪善,必须狠绝心肠,瞻前顾后只能落得前世一般下场,只要能为裴郑昭雪,让韦海池及谢毛等人血债血偿,即便坠落修罗地狱,也由她一人担当,无怨无悔!
三郎狠狠咽了口唾沫,这才从质问的立场转为抚慰:“十四兄也说了,会尽力保全无辜……十一妹……”才唤出声,三郎突觉不惯,改了称呼:“五姐,你毕竟只是女子,这些事,莫如交由我等……”
“韦海池可是男儿身?”十一娘微笑:“三郎,你该当何为亦当何为,便连柳氏一族,我亦不会让之牵涉阴暗,莫要过多压力,我今日坦言相告,也是为了让你打消顾虑,放心,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伤及无辜,但倘若有朝一日……不要有任何负累,舍我抵祸便罢,你需谨记,如若你亦受牵连,反而我死不瞑目!”
十一娘再落一子,神情有若云淡风清:“上苍施悯,既然容我新生,必定有我之责任,三郎,这不是你能承担。”
话题太过沉重,柳彦这时情商还无能消缓,只有岔开:“无论如何,太后这回垂帘听政之举,也只能半途而废了,如此来看,也算大周幸事。”
十一娘不语。
半途而废?太后手段倘若仅此而已,裴郑何至灭族?
她的目的不过是要铲除刘玄清而已,至于太后是否听政,根本不重要。
贺衍根本不是对手,贵妃更如飞蛾扑火。
可怎么颠覆既定,十一娘这时不说没有把握,更加毫无计划。
唯一盘算,拉拢集合,打入敌营而已。
十一娘甚至根本不曾细想,她铲除刘玄清的最终目的。
变身蛇蝎、不顾无辜?她太高估自己了。
两个对弈之人一时陷入沉默,旁人看来,似乎棋局已经僵持。
这时,萧九郎忽然“从天而降”,大呼小叫前来——
“三哥,我总算找到你了,咦?怎么你和十一妹对弈!”
旭晓堂中,无人敢拦萧小九,青奴碧奴只有面面相觑的份。
所以萧九郎轻而易举便将棋局战况尽收眼底。
然后他仰面摔倒——
“不是吧,三哥竟然落败?”
柳三郎这才正视棋局,也呆怔数息,摸着后脑勺,长长一声“呃”……
十一娘居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赢了!
但她立即“归窍”,甜甜一笑:“还是三哥有君子之风。”
萧小九立即一个鲤鱼打挺:“十一妹,可不能这样昏聩!三哥固然谦让,可对十一妹精进棋弈并无好处!”气鼓了双腮,活像一只青蛙。
十一娘一个斜睨,起身便走。
萧小九呆若木鸡,尚且委屈:“我是一片好心……”
三郎兴灾乐祸,端着架子咳了两声,抚摸了两下萧小九头上的总角:“乖,洗洗睡吧。”
第138章 闹上门前
荣国夫人在各种复杂情绪的烟熏火燎下,察实显然来得无比粗糙,简直就完全契合于瑶英“预构”的框架——这也不算奇异,之于大多数人的心理,一旦被某人的言辞挑生怀疑,基本就是按照那人抛出的线索摸察。
果然刘玄清三年之前被人命官司缠身!
果然刘玄清近些年来云游途中收容不少“犯厄”之平民!
果然刘玄清最近治死一人,果然姓罗!
果然罗氏之夫尚且以为儿子还在咸宜观!
再进一步详察,果然投身咸宜观消厄之人死者不少,荣国公没废多少钱银,就察知那些死者籍贯,甚至不如购买一粒丹药价钱!
这也不算匪夷所思,荣国公府虽然大不如前,到底京兆十望架子不倒,纵然没有刺探机要的本事,威逼利诱几个城门卒泄露普通百姓过所还不容易?
刘玄清与小韦氏做为这等恶事不可能详细找太后报备,太后对于小妹串通刘玄清讹骗贵族一事实际上毫无知觉,纵然晓得刘玄清乃欺世盗名之辈,也屡屡叮嘱小韦氏莫要牵涉太深,无奈小韦氏并不引以为意,这些年来也没闹出大事巨浪,故而太后对于刘玄清结交贵族一事也是睁眼闭眼。
不过大周律定,百姓离原籍必须往官府开证过所,虽然近些年来逃亡屡禁不止,但被刘玄清择中之人还算老实,纵然有犯厄之忧,也不至于舍家弃井沦为逃亡,故而要离家往长安,当然都会去官府开具过所。
这就造成来往生死都有备案,有据可察。
刘玄清因为心疼“成本”,纵然不敢挑赤县居民频频下手,所择畿县之民也距长安不算遥远,荣国公府追察起来,就又是一番便利。
可巧,当荣国公府行动之时,朱姓农户等苦主也聚集前往长安,不过才到蓝田,便听闻刘玄清发觉“灵迹”之事,便有几户打起退堂鼓——哪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人,骗我等平民百姓也就罢了,几个胆子敢欺骗皇室?必是那行商诬篾,眼下这么多人都对咸宜观主奉若神明,咱们即使去敲登闻鼓,只怕也会被问罪下狱!
一闹内讧,自然耽搁行程,于是大家只好在蓝田县盘桓下来,商量着等等再看。
这下便被荣国府中从者“一网打尽”。
问得诸多苦主果然如瑶英交待,“犯厄不解”暴亡之家眷都有人祸嫌疑,从者立马鼓动:“你们都是上当受骗!咸宜观主不过欺世盗名之辈,倘若不信,随我等前往长安城外,近郊有个蒋大郎,他之妻儿也与尔等一般经历,如今妻子已然暴亡,儿子也莫名失踪,刘玄清却还骗他儿子仍在观中!事非屈直,待我主家一察便知,尔等放心,我主家为荣国公,势必会为尔等讨回公道!”
有这保证,众苦主恍若柳暗花明,再无犹疑,普通百姓心目中,荣国公此类公爵无疑显赫贵人,既然有贵人出头,怎么不能豁出去讨问公道?
然而苦主之一蒋大郎这时却仍一无所知,他依旧在挽着袖子苦干,一心想着用血汗钱换取更多香烛敬献上仙,保得儿子消厄平安。
直到被里正亲自找了回去,眼见一众陌生人,以及那位锦衣华服的贵妇,蒋大郎瞪目结舌,又胆颤心惊,不知又莫名遭惹上什么祸患。
他呆怔当场,耳闻苦主们七嘴八舌说道各自受骗经历,尚且不敢置信。
荣国夫人实在不耐烦与这些市井之徒多废唇舌,一招手,让婢女打开一副画像:“你仔细辨认,这可是当初撞伤你儿子之人?”
蒋大郎定睛一看,连连颔首。
荣国夫人冷笑:“我告诉你,此人便是韦郡王妃,与咸宜观主交好,咸宜观主一定早知王妃撞伤你儿子,何故装作不知情,故弄玄虚相断你儿子不久前遭遇马车撞伤?”
蒋大郎越发惊愕。
朱姓苦主跺脚:“再无所疑,必是刘玄清残害无辜,你若不信,今日便随我等前往质询刘玄清,让她交出你儿子,看她有何话说?!”
蒋大郎就这么被众人架着往长安城内。
在他身边监视的咸宜观仆从一看不妙,就要回去报讯,哪知被早有准备的荣国公府仆从一把摁住,反而沦为“活口”。
刘玄清今日才获诏入宫,禀报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进展,受到太后褒奖不提,更得了韦郡王妃不少称赞,到义川王府饮宴一番,酒足饭饱趁兴而归,一路上想着太后即将垂帘听政,今后荣华富贵权势滔天,那叫一个意气风发,人在车里,抚着胸口大笑出来,一连打了好几个酒嗝。
多年处心积虑步步筹谋,直到今天才有足以匹配之收获,怎不让人欣喜若狂?
也就是直到如今,她才真正说得上不为从前固执倔强后悔,倘若当时听凭父母之命,哪来今日风光?
虽然连唯一骨肉如今也是生死不知下落未明,又有什么干系?儿女不过累赘罢了,这一生,荣华富贵才是确实,金银珠宝万千奉承,不比孝顺子女更加实惠?
只要尊荣风光,多少人甘当孝子贤孙,不是血缘更胜血缘。
可惜当年棒打鸳鸯那狠毒翁爹已经病故,否则势必让他好看!至于那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前夫”,早被她打击报复,便连“前夫”后娶妻室,也被她逼去青楼!仇怨已报,今后只有纵情享乐。
刘玄清压根就没想过找回,甚至打听一下被她抛弃荒郊的女儿是否还在人世。
甚至就连乔氏也被她抛之脑后。
这时她略微挂心则是侄孙女乔娇,模样生得倒还不错,废心教导几年,举荐给太后,说不定能选入后宫,再不济也能嫁给名门望族。
至于乔令……那小子倒是个投机取巧的,这才多少时日,竟就与元三郎成了莫逆之交,成了及恩侯府僚客,今后若再得提携照顾,仕途必然顺遂。
刘玄清松弛了肩腰软软靠在隐囊上,满脑子都是尊荣富贵不可一世,仿佛已经近在眉睫唾手可得,她不由得高高翘起唇角,那张银盘大脸上不由显现出睥睨桀骜的神气来,也正因如此,发觉车與轧轧停住,耳闻车外喧吵震天的嘈杂时,刘玄清才特别不耐,重重喝问:“什么人堵塞车道?”
她甚至不觉已经到达咸宜观外,又自恃身份不愿推窗张望,咸宜观到底是修道之处,虽在市坊,然则也靠近偏僻,对门是处世族居宅,往东已经到了这条直路尽头,故而几乎没有人车经过,倘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