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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贴身乳母钱嬷嬷的声音,钱嬷嬷跑得朗朗跄跄,上气不接下气,明清一惊,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捉住嬷嬷的手:“怎么样?养心殿那边怎么样?我爹爹怎么说?为我求情了吗?皇上和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
“哎呀,完了完了!”钱嬷嬷不停跺脚,“还求情呢!娘娘,咱们相府如今是彻底完了!完了啊!”说着,嬷嬷帕子掩住脸,竟老泪纵横,大放悲声。明清慢慢松开了她,惊恐而绝望地瞪大眼:“什么?嬷嬷你说什么?什么完了?”
嬷嬷哭得好一阵,才将帕子从脸上缓慢拿开,抽抽噎噎地说:“娘娘,您……您不知道,因为您的这事儿,皇上龙颜大怒,大殿的南书房,当着御史台几名官员,还有两位亲王的面,皇上还将老爷近年所有的罪状全部罗列出来,这还不说,后来,不知怎么的,尚宫殿姓薛的那名贱婢又去那儿说了一阵,将太后和老爷这几年来染指国库,卖官鬻爵私交藩臣的证据一一呈现给了皇上,皇上怒不可遏,现在,养心殿一大批文武官员又被招了进来,他们正商议着,到底要如何处置老爷,才能平息皇上心中的那股怒气……”
轰地一下,在这刹那之间,所有的羞辱、悔恨、自责、绝望还有痛苦像暴风骤雨般打在明清的身上,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绝望地闭上眼如泉涌般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掉落下来,嬷嬷忙要去搀她,明清忽将头一抬,咬了咬牙,然后袖子抹了把脸,提起裙摆就往养心殿的方向跑。
此时此刻,养心殿的南书房内,紧张而肃然的气氛依旧将空气凝结成一团。明钰木头似地跪在御案前,光鉴如墨的金砖地板倒映出他苍老而狼狈的身影,烛火在御案跳跃闪耀,刘子毓端然而然坐于雕龙宝椅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明钰,正要开口说着什么,这时,却听一阵阵女人的哭泣呐喊响彻殿外:“皇上,求您开恩见见臣妾,见见臣妾吧,皇上——”
刘子毓眉头皱了一下,冯公公赶紧走近两步,小声说道:“禀陛下,是皇后娘娘在殿外一直哭着喊着要见皇上……”说完,他看了明钰一眼,闭了闭嘴,又躬身退下。刘子毓一怔,随即点头冷笑道:“你让她进来,正好她父亲也在这儿,一家子,团聚团聚也是应该的。”
“是。”
冯公公躬身而去,不一会儿,只听殿门“吱”的一声,一个鬓发散乱、形容狼狈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皇上,贱妾失德,要杀要刮,随您处置,可是我父亲一向衷心侍上,从无二心,请您看在他尽忠辅佐您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皇上,臣妾求您了,求您了……”
一跑到刘子毓跟前,明清便双膝一跪,又是哭,又是磕头。在场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指指点点,柔止轻蹙着眉,疑惑恍惚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一旁的明钰,目光触及明清的刹那间,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站起身,走至明清跟前,当着众人的面,甩手就是一个漏风巴掌朝女儿狠狠扇去:“老夫真是前世作孽,居然生出你这样一个败坏家风的不孝女!”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扇完之后,明钰的双足虚虚摇了一摇,才手指着明清切齿骂道:“小时候,你娘亲虽然死得早,但女戒女训、班蔡贤淑老夫哪一样没有教过你?把你养这么大,三从四德你没学会,曹娥孝女你也没学会,现在倒好,居然、居然干出这种坏我家风、辱我门楣的事!”说着,“啪”地一声,又是一道清脆的耳光甩过去。
“父亲…”
一丝鲜血逸出嘴角,明清手捂着脸,泪水涟涟地望着明钰。明钰指着她,又骂道:“为父把你送进了宫,让你成为堂堂一国之后,天下所有女人求而不得的无限荣耀,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风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偏偏做出这样的事,你……你让爹爹这张老脸到底往哪儿搁……”
这话说的却是真的,明钰为官数十年,向来处事机警,为人圆滑,整个朝堂,什么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没见过,就说今日面对皇帝的料理和处置,其实,早在他入阁为相的那一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日!狡兔死,走狗烹,登高而跌重,鸟尽弓藏的一幕幕,这在历史还演得少吗?然而今日,面对自己的下场他可以坦然承受,但自己教养出来的闺女却让他简直蒙羞不已,并且,他觉得,女儿带给他这耻辱的一页,将会是人生中永永远远翻不过去的那一页!
静默无声的大殿之上,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父女,一个骂,一个哭,谁也没有上前劝阻一句。明清揪紧着裙间的玉佩,起先还被指责得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最后直到父亲口中“贱货”、“婊子”几个字眼出来时,她猛一抬头,瞳孔收缩,仿佛不可置信地,一边摇头,一边看着明钰:“父亲,爹爹,连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女儿纵然有错,可是,可是……你也这样指责女儿?”她惨白着脸颊,哽咽着喉咙,突然,她疯子一样站了起来,手指向端然高坐在宝座上的年轻君王,她的丈夫:“是啊!我是贱!是贱!”当着众人的面,她就像破罐子破摔似的,教养不要了,廉耻不要了,尊卑礼仪更不要了:“你们今天都单知道指责我的不是,可是父亲,为什么你都不问问他!你问问他,自从我嫁给他这么三四年,哪一天他把我当成是真正的皇后!哪一天把我当成真正的妻子!”说着,她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哭又笑:“皇后?占尽了风光?荣耀?父亲……这守活寡的日子,算是荣耀吗算吗?!”
所有的委屈和愤懑在这刹那间轰然塌陷,这一句句,一声声的悲泣和控诉,仿佛聚集了一个皇后毕生最大的耻辱和不幸,大殿之上,出奇地静默,柔止看着她,乌黑的眸子出现一刹那的飘忽和迷惘,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太后坐在椅子上,不知是这句话同样刺戳到她的心窝,还是别的缘故,她苍老抽搐的脸颊,竟也变得凄然而憔悴落寞起来,想来,这宫里的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皇后,没有别的经历相似,可这被丈夫遗弃冷落的命运却是如出一辙,说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比她还要可怜,因为她,连一日也算不上……
明钰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正要勃然大骂一句,却被刘子毓淡淡一声打断了下来:“岳丈大人,你女儿倒是实诚,你何不让她说下去?嗯?”刘子毓修长的手指拿起案上一盏汝窑茶杯,呷了一口,冷笑着轻轻放下:“老实说,朕倒想听听,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妇,自己做错了事,是如何将责任推卸到朕头上来的?”
明钰羞愤难当,只得不停自扇耳光,明清看着父亲的样子,像是豁出去了,猛然转过身,蓄满泪水的眼睛血红而愤怒盯向刘子毓:“刘子毓!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登基这么些年,不仅薄恩于妻妇,还弄得整个朝野人心惶惶,你说,多少个臣子因为怕你敢怒而不敢言?!多少个臣子在你猜疑之下惨遭杀戮?!今天,贱妾失德,还不是你逼的?!”说着,她手指向旁边站着的柔止,疯子一样骂道:“就为了这个贱女人,你妾不纳,妃不选,放着好好的三千后宫你不要!你说,你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刘子毓,说白了,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窝囊废!纵观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有你当得这么窝囊?!你不仅窝囊,你还无能!你就是个阳衰!你自己不中用,凭什么要我为你守活寡……!!”
“住口!住口!”明钰早已是两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转过身,拣起地上方才扔落的佩刀就要向明清砍过去,然而,明清却是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然后笑容一敛,“碰”地一声,向前面数尺之远的盘龙大柱撞过去——
暗红的鲜血从明清的额角流了出来,空气是说不出的安静和压抑,满殿之人还没回过神,皇后明清已然身子一僵,“咚”地一声栽倒在了地板上。
☆、第109章 凄凉
明清撞柱自尽,整个大殿之上顿时古墓般死寂,大殿书房的西北角,一尊镀银的漏壶沙漏机械似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咳嗽一声,刘子淡淡瞥了眼躺于地上的明清,事不关己似地,问道:“明相,你身为两朝宰辅,先不说你教女无方后宫失德一事,就单说你徇私贪浊,破坏公法这些滔滔罪证,你让朕作何处置?”
他说这话时完全一副平静淡然的口吻,清冷如玉的五官半笼在没有灯罩的烛光中。明钰从女儿身上调开视线,然后怔怔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神情,好似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刘子毓又道:“明钰,朕呢也非庸暗之主,所谓公法国度,不偏不倚,纵然朕身为天子,即便有心偏袒于你,可是这国家法令却是不能丝毫更改。朕现在也不先定你的罪,只先夺去你的内阁头衔,然后将你的事交由三法司共审,你可有不服?”
明钰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臣今日沦落此境,已是案板鱼肉,臣无话可说,一切听凭皇上处置。”官袍还是那身官袍,可倒映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却似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硬朗的生气。刘子毓冷笑:“这话说得,好像是朕冤枉了你似的。”
“臣不敢。”
刘子毓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只唤了声“来人”,接着,几名御前护卫单膝跪倒在御前:“臣谨侯圣明。”
刘子毓略抬了抬手:“你们现在就给朕摘下明钰的官帽官牌,脱下他的那身官服,然后将犯人速速押往刑部,等候三司审讯。”说着,手中的明黄绢诏往地上一扔,几名禁军听令上前,不一会儿,明钰便被带走了。
官帽摘尽,铁镣枷锁,苍老龙钟的背影映在耀动不停的烛火中,书房大殿之上,黑沉沉跪了一地官员,“万岁圣明”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大殿久久不散。太后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含着泪,表情呆滞地目送着兄长的离开,枯瘦的手指轻轻伸出去,像是要挽留什么,然而,直伸了好一会儿,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帝。”太后顺着椅子重又落座,头低低垂着,声音黯哑而疲惫:“这该下狱的都下狱了,那么现在……你预备着如何处置哀家呢?”
“你是太后,你说朕能怎么处置你?”刘子毓弯了弯唇角,冷然一笑,太后大吃一惊,急忙抬头向他望去,这时,刘子毓已经从御案前站了起来,抬起下巴面无表情:“其实,这话您老人家应该去问问先帝,问问朕的列祖列宗,你问问他们,并且告诉他们,你效仿吕后,联合外戚专权干政,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谋害朕的龙裔,他们的皇孙,这么多条的罪状,你问问他们该如何处置?嗯?”说完,他看也不看太后一眼,向几名臣子说了声“此事就议到这儿,都散了吧”,然后竖了竖衮袍衣领,面部森冷地离开了书房大殿。
大殿的门外,秋风袅袅,黄叶纷纷,阴冷萧瑟的天空如同整个人生,四时更迭,风云变幻,朝穿锦绣袍,夕作阶下囚,只是,谁又预料得到呢?
柔止淡淡瞥了太后一眼,右手轻轻向自己的小腹抚了抚,然后唇边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也转身离开了。
空空荡荡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