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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乂胳膊压在案桌上,前倾身子看着乐广,他盯着乐广的眼睛,不放过乐广任何表情。
可是乐广依旧是稳坐如泰山,无喜无悲的眼睛仅仅是顺着司马乂的眼神看过去,与司马乂对视,可乐广的眼睛里面; 并未半分情绪,甚至是闪烁。
司马乂知道,乐广看他司马乂就是乱臣贼子; 可他是吗?不……很多人看错了他!
司马乂又是仰头喝了一杯酒,因着天下人的误解; 因着他苦撑下去的孤独与前途未卜。他也希望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也希望能臣干吏留千古; 可是他没有同行者……或者他期待的同行者,并未曾真的明白他!
司马乂自嘲一笑,他拿起酒杯浇湿手指; 在案桌上,缓缓写着“保国乂民,可不敬与”; 抬起头的时候,他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他今日只想跟乐广说说心里话罢了。
司马乂话语里有着几分自嘲,也有几分无奈,“乐令,你到底与王夷甫并称我大晋清谈领袖,该是知道孤的名,那‘乂’是何意吧?乂,治理安泰之意。孤,表字平度。平乂,平安之意!乐令啊……纵你看人无数,纵你识人有道,为何你看不清孤名字之意?难道,孤在这乱世只是想着那把椅子,却忘了社稷大义吗?你自来被人称拨云见日之冰清玉人,难道乐令,从未想过,孤也是如此吗?”
许是酒醉,司马乂拍着自己的胸膛,他今夜不想管以后这世间会是如何,也不想顾及身份,他只想与这大晋的名士之首谈谈他的理想,谈谈他的气节,谈谈他的底线!
“乐令,你知道吗?人活着,无论出生如何,都该记住自己姓甚名谁,而这姓甚名之上国名谓何!人生一次,哪怕是孤这般王族又如何?谁不想天下太平,谁不希望富足安泰?难道孤看着有机会平了战乱而收手看着战乱下去吗?不,孤,只想着大晋兴盛,凡是阻挠大晋兴盛的人,孤都不放过,而这任何人,包括孤!包括孤!”司马乂站了起来,重重的拍着自己的胸膛。
乐广的眼神终于有了色彩,他望着司马乂,并未搭话,可司马乂却是笑了。
“你质疑孤对陛下的忠诚对吗?也对,这战乱持续了多年,多少人学那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你又如何相信孤呢?可是……”司马乂那双鹰眼释放出了人性,那属于皇家难得的,几乎看不到的人情冷暖,“可是你们忘了,陛下是孤的亲哥!是孤的兄长!”
司马乂摇晃着坐了下来,端起一杯酒,垂下眸,又是仰头一口饮尽。
乐广的眼睛眨了眨,他望着司马乂,想知道是否,那一瞬间他看错了,也想知道是否,这皇家当真存在亲情。
“不可思议?乐令啊……你可知道孤最欣赏谁?”司马乂又是自嘲一笑,“也对,你怎么可能跟孤,你这女婿的死对头说话呢?但,孤今天就是想要与你谈谈,谈谈这大晋之中,是否还有浩然正气存在你我之间!”
司马乂也不管乐广是否接下话题,继续说下去,他只想说说心里话,因为他知道,再不说,明日与司马颖和张方的一战,怕是生死未知了。
“乐令,你觉得大晋战乱可否像那七国之乱?汉景帝三年,七国诸侯不满王庭削弱藩王势力,群起而攻之。一场战乱,尸横遍野,大汉险些亡国。而这个时候是谁站了出来?是谁?!是那曾经拦下王驾的周亚夫!柳细将军周亚夫力挽狂澜,救了大汉!那时的大汉不也是如今你我大晋之貌吗?可你我,谁又是周亚夫?谁又能像周亚夫一般,为国,尽瘁!谁有能像周亚夫一般,为民,尽忠!”司马乂抬头看向乐广的时候,眼神满是认真。
乐广终是开了口,他不知为何司马乂突然提起周亚夫,可他隐隐觉得,他与司马乂会因为周亚夫之事而改变了彼此的认知。尽管,对乐广而言,这是一次冒险,可他鬼使神差的,因着司马乂的眼神而愿意冒险。
“长沙王,周亚夫后期执掌朝政,一如董卓。”乐广的话语却逗笑了司马乂,这句话,让司马乂笑了,大笑不止。
乐广紧皱眉毛,看着司马乂疯了一般的大笑,甚至笑的咳嗽起来。
停住笑意的司马乂看向乐广,眼神之中带着疑惑,“乐令,在你的眼里,掌权与乱政是一件事吗?一个武夫,不过是保家护国头点地,何来朝堂之上斥方遒?孤也是武夫,本就不擅长安国定邦,但天生保家护国,你可懂?”
乐广疑惑的思索起来,安国定邦与保家护国?看似一个意思,可安国定邦是献良策,定谋略,长远兴国,这是太平时期的文臣所为。而保家卫国是洒热血,挽狂澜,快速救国,这是战乱年间的武将所为。
可自古以来,文武之道,文者太平升平,武者战乱平乱!
故而,太平年间,武不就,战乱年间,文不成。
乐广这一刻恍然大悟,即便是回答,却又带着本就有的小心谨慎,“长沙王,即便您平定了战乱,可前车之鉴不远,后有来人不明。”
“不明又如何?孤本就是武夫,名誉如何,自有后来人评定。如今乱世,四处烟火,路有饿殍,国有乱臣,当务之急,当然是如同周亚夫一般,平定七国之乱!乐令,你也是深知七国之乱的大家,你该是明白,国之乱的根源,也明白,孤为何孤注一掷,非要章度战败吧?”司马乂看着乐广,他倒是想看看,这被世人唤作拨天见日的乐广,到底有几分清澈,又是多么的在乎名节。
乐广也知道,司马乂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这难题在于他是否接纳司马颖。
若是他乐广不接纳,面对他乐广的将是死亡,以死明志,以死来呵护那世代忠诚大晋的名节。
若是他乐广接纳,那代表他乐广愿做从龙之臣,丢了名节和底气,只想着荣华富贵,一如当年贾充与司马昭。
乐广并不答话,仅仅是拿起温暖的酒觞,以袖子遮住,喝了一口烈酒,放下酒觞之时,乐广的眉眼里有了坚定,那是视死如归的坚定。
“长沙王,章度战败……对您而言,当真如此重要?”乐广的话语中了情绪,但也只是就事论事的情绪,不夹杂一丝因着是翁婿关系,而对司马颖丝毫的关切之情。
“赵王、齐王之事,如乐令所言,皆是前车之鉴。这世上若没有人扼制,该有多少人称王?莫不是乐令忘了曹孟德的一句话?”司马乂看着乐广,这一刻他明白,乐广终是愿意与他诚心的交谈一次。
“有曹孟德在,天下安有人敢称王?”乐广自然知道曹孟德曾经说过,若不是他的压制,袁绍等人早就称王。
“乐令既然知晓,也该明白,若是章度称王都受制,河间王、东海王等人,怕是难以称王。若是他们难以称王,大晋王庭怕是少了很多自相残杀的闹剧,这是一次机会,杜绝战乱丛生的开始,不是吗?”司马乂望着乐广,那眼神之中尽是期待,期待乐广一如他所希望的,为国家大义,放弃小家小利。
“陛下子嗣断绝,兄弟之中亦所剩无几,尚能称王者……”乐广语气平和的继续说下去,“除却王爷您以外,唯有成都王、清河王、豫章王三王可做皇太弟。可论实力,清河王与豫章王比不过章度,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机会。”乐广抬眸看向司马乂,没有半分为难,就事论事的说道。
“那不知,乐令可否为国,保重身体,为国铲除奸佞?”司马乂为乐广亲自斟酒,而乐广看着司马乂那满上的酒水,眼神终是有了一丝波动。
“长沙王,老臣力薄……”乐广虽是这般回答,却清楚的知道,司马乂希望自己带头给司马颖一记重创,让天下人都明白司马颖被河间王司马顒推举为皇太弟是大逆不道之事,王庭并不认可,而天下人可共讨伐司马颖。
若是乐广这么做了,他更知道,将会将司马颖推入死地,更会让他苦命的长女颠沛流离,让他可怜的外孙饱受人间冷暖。可是……他若不这么做,天下熙熙攘攘,皆会为利来,而这利便是所有活着是司马姓氏的王族。
届时,那遍布全国的司马王族将会让大晋陷入毁国灭族的危机之中!旁边虎视眈眈的番邦异族已经磨刀,这场战乱不再是大晋的内战,必然有周边的征伐。而朝廷再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抵住外族。
乐广握紧酒觞,看着司马乂饮下手中的酒水,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酒觞,他在徘徊。
他的长女与外孙,大晋国祚与百姓,孰轻孰重,他懂。可是,孰保孰弃,他难。
“乐令,这是一件艰难的选择,孤懂你的难处,但孤也相信你乐氏的名誉,定不会辱了门楣。”司马乂看着乐广的挣扎,缓缓说着让乐广走入死地的话语。
第184章 雪夜煮酒论天下
乐广松开对酒觞的力道; 他方才着相了,为了小家小利; 徘徊不前,却忘了; 有些事并非是不可挽回的。
乐广端起酒觞,第一次,当着司马乂的面,乐广不再是温吞的老臣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若是此时乐广羽扇纶巾,未尝不是诸葛孔明的仪态。
乐广放下酒觞的那一刻,司马乂诧异了几分; 只听乐广笑意不减的说道:“长沙王提点的甚是,老臣虽已年迈,却终是向往冬雪寒梅。故而; 有些事,上不负天地; 下不负黎民; 中不侮门楣; 方为残躯老朽终身之志。还望,长沙王允老臣一宿,让老臣自行安顿。”
乐广站了起来; 长袖作揖。
司马乂放下酒杯,望着乐广的容色,这人都说乐广此人之水镜; 见之莹然,若拨云见日。这一刻,司马乂仿若看到了莹然水镜,清水湛湛的模样。
“乐大人,高义,期待乐大人能够为苍生写下檄文。”司马乂拱手作揖。
乐广垂下眼,拱手回礼道:“王爷,老臣以往眼拙,还望海涵。若是……可以……还望以天下为重。”
司马乂望着乐广挺直的背影,那雪中留下的脚印,不稳不乱,也许这就是大晋国士的风采吧?不知后来人,是否会留下乐令披云,高天澄彻的美名?
正月初七,人胜日,午间时分,乐府迎来了一旧人。
乐广走到庭院中,恰好看到一身仙风道骨的宁元子,拂尘一甩,宁元子笑眯眯的走近乐广,“阔别多年,乐令,别来无恙啊。”
乐广一脸欣喜的看着宁元子,“道长何时来的?”
“你若寻我处,寻来无处,我来寻你处,来寻有处。自然是我寻来,而不是你来寻。”宁元子笑眯眯的说着禅意,把乐光逗笑了。
“多年未见,道长还是这般话中满是禅意啊。这刚下了大雪,天凉,赶紧入屋吧。”乐广看了一眼小厮,小厮端来火盆,准备好温酒的小火炉,不一会书房之内皆是酒香之气。
宁元子抚着胡须笑起来,“彦辅,你还记得我好这一口?”
“道长喜爱亳州美酒,怎能忘了?”乐广亲自为宁元子斟上酒。
宁元子将酒觞端在鼻尖,深吸一口气,许久睁开眼,一脸喜色,“确实是好酒,好酒啊。”
说罢,仰头一口饮尽,才喝完,乐广又是给宁元子斟上一杯。
“这酒我窖藏了十年,就是为了待到今日,与你同饮。”乐广给自己斟上一杯,拿起酒觞笑道,“今夜,老友,不如一醉方休?”
宁元子与乐广碰杯饮尽,待到斟满之时,才开了口,“彦辅,如今的你怕是不能一醉方休吧?还是你不知醉人间,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