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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都护府,就……就把驸马砸晕了带走,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然后找一个长得像的男人,顶替驸马的身份,明白了么?”
她的声音极低,除了她们两个人没有谁能听见。碧衣少女听完这个古怪的吩咐,连眉头都没有皱,就郑重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恭谨地退开了。她知道公主口中的“金吾卫、千牛卫前往瀚海都护府”意味着什么:金吾卫和千牛卫的职责是戍卫长安、守护皇室,若是连金吾卫和千牛卫都出动了,那必定意味着长安城已经变天,连已经封王的公主都回天乏术。
太平静静地在车辇里坐了片刻,从空间里摸出一支狼毫和一张纸,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时刻准备着将废太子贤带回长安”,然后唤过一位随侍的部曲,命他连夜送往长安城去,交到她的另外一位贴身侍女手中,半个时辰都不能耽搁。
部曲领命而去。
公主的仪仗车辇依然慢悠悠地往回走,周围的交谈声、马蹄声、还有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处,令人莫名地感觉到烦躁。她知道长安城中必定有许多人和事在等着自己,但是眼下她却盼望车马能走得更慢一些,让她多享受一些安宁的时光。
但时间终究是不等人的。
历经一个多月的旅程之后,镇国太平公主兼新封的漠北王,带着她的亲卫和绵延十里的仪仗车驾,以一种极其沉默的姿态回到长安。她和她的亲卫们都穿着玄色的铠甲,乌沉沉的如同一柄未开鞘的利剑。高高飘扬的唐字旗淡淡地褪了一些色,却更显得悲沉和沧桑。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前来迎接的官员们,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些变故的端倪。
但是很可惜,长安城里的聪明人太多了,任谁都不会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候,给太平不痛快。
车马仪仗缓缓驶进长安城,皇帝和皇后盛装以待,给太平斟了满满的三杯烈酒。太平面不改色地喝完,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韦后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很快地滑落下去,换上一副平和温雅的神情。
李显欣慰地望着她,叹道:“妹妹真是大唐的盛世牡丹,无人能比。”
他停了停,又说道:“妹妹大约还不知道,在你前往瀚海的这段日子里,波斯王已经上表长安,称永为大唐臣属,奉太平公主为尊,咳,妹妹的声名已经随着大唐的王旗,传遍整个天下了。”
太平微微垂下眼眸:“圣人谬赞。”
——原来如此。
——波斯王上表称臣,奉太平公主为尊,已经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所以长安城中的这一些人,她的母亲,朝堂中的宰相们,才会步步试探,如履薄冰。
——先将她捧上史无前例的亲王尊位,然后……试探。
她抬起头来,凤眼中微微地带了几分笑意:“我想要见一见阿娘。”
“咳,应该的,应该的。”李显轻轻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阿娘正在大明宫中等着妹妹,说是妹妹一回来,就要立刻去见她。她有许多话,想要单独和妹妹谈一谈。唔,朕听闻阿耶再过几日也会从洛阳回到长安,到时候你我又能见到阿耶了,真是一大幸事。”
太平留意到,李显提到阿耶二字的时候,旁边的韦后表情微微僵了一僵。
李显似乎是无知无觉,一面陪着太平进城,一面兴致勃勃地说道:“恰好这两天土谷浑王烦朕烦得不行,妹妹回到长安真是太及时了,过两日朕就将土谷浑王引到妹妹府中。妹妹知道朕对西南一带的局势不熟,土谷浑王……朕就更不熟了。再者说,右威卫也是妹妹的麾下之臣。”
他回过头,兴致勃勃地说道:“一切都要劳烦妹妹了。”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愿为兄长效劳。”
他们两人沿着宽敞的朱雀大街,不多时便来到了大明宫中。大明宫已经变得熙熙攘攘,不少新选上的官员们都兴奋地伸着脖子,想要看一看这位不输男儿的镇国公主。太平对李显点了点头,说声得罪,然后沿着长长的汉白玉阶梯,缓缓走到大殿之中。
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高高坐在上头的武后,还有她新近提拔的宰相裴炎。
裴炎朝太平长长一揖,唤了一声公主,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武后阖着眼睛,指着身旁的小案说道:“太平来了,坐罢。”
太平缓步走上高台,向武后问了一声安,缓缓坐了下来。
武后睁开眼睛,目光一如既往地深邃和锐利:“你此番回到长安,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太平望了一眼殿外沉沉的暮色,又回身望着武后,轻声说道:“阿娘这局棋下得很是漂亮,太平甘拜下风,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局中子。”
“哦?”武后微一挑眉,“是一盘什么棋、一枚什么子?”
☆、第113章 东宫宴
武后的声音平平稳稳,如一缕轻烟在大殿中飘散,混着袅袅的檀香,令人不觉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冲动。她望着太平的眼睛,微微地直起了身子,缓声笑道:“你说。”
太平取出那份封她为王的圣旨,轻轻搁在身前的案几上:“这封旨意,应当是您的意思?”
武后温雅地笑了开来,眉目间隐约可见浅浅的笑纹,如一朵牡丹雍然绽放。她抬指按住那封圣旨,缓缓说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诸位宰相和你阿耶共同的意思。诺,上头还有你哥哥的印。”
她的声音温柔且平和,目光中还隐隐带着一种可以称之为真诚的东西,乍一看去,果然像是一位诚实且恳切的母亲,将臣子和丈夫的决议缓缓道来,没有任何丝毫可以置疑的余地。
太平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是么?”
她站起身来,望着武后的眼睛,轻声说道:“但是除了我本人之外,瀚海、陇右、剑南、安西,甚至是传送粮草的卫兵、我身边的亲卫,全然没有受到半点封赏。从头到尾,长安城就只发出过一封诏书,这封诏书上写着:封太平公主为王。”
太平浅浅地笑着,那双与武后极为相似的凤眼里,渐渐有了一些深不可测的幽暗。她走到武后身旁,沿着凤榻的边沿跪坐下来,用一种淡漠的声音说道:“您要将我推到风尖浪口,逼我将手中的筹码全部亮出来,真真切切地在朝堂上交锋一回。若是我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是皆大欢喜。”
“对么,阿娘?”
武后静静地望着太平,就像是在看她珍藏一年多的那幅江山社稷图。
许久之后,她才轻笑出声来:“皆大欢喜?你是这样想的?”
“若非如此,我想不出第二条‘仅封赏太平公主一人’的理由。”太平微垂下眼眸,轻声说道,“若我侥幸在这场风浪当中得胜,那么‘封赏三军”的旨意,应当由我来下;若我失败,那么‘犒赏三军’的旨意,就会由哥哥、阿耶,甚至是阿娘您来下,对么?”
她凝望着武后的眼睛,直白且犀利地指出了其中的关键所在。
“阿耶当初命我北上瀚海时,就已经对我说过,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如果我想要得到它,就必须付出比男子更甚千百倍的代价——还要加上一点运气。所幸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她温温软软地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处的红痕,眼中有着一闪而逝的狠厉,但片刻间便恢复了往日的柔和:“这是一场天子间对赌的棋局,‘犒赏三军’的圣旨,还有这封圣旨背后的赫赫军功、万民归心、天下共襄盛举,都是这场棋局最关键的一枚子。现在谁都无法肯定最后的赢家,所以谁都不敢贸然下注,即便是阿娘您自己。”
“无论是您还是朝中的诸位大臣,都给自己留了一条最好的退路。”
“我说得对么,阿娘?”
太平最后的几个音节消失在袅袅的檀香当中,如同清风拂面一般了无痕迹。武后依旧笑得雍容,眼中却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深意:“你既然知道这是一盘命运的棋局,那么你敢落子么?”
以身为棋子,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她此时收手,或许还可能得到一个善终。
武后微微俯下_身子,望着太平的面容,试图从女儿的神情中推断出一点端倪。但是很可惜,这个过分早慧的小女儿像是戴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就算是目光毒辣的大唐天后,未来的则天皇帝,也瞧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来。
她听见女儿轻轻笑了一声:“阿娘可知道,我对薛绍做了什么?”
太平抬头望着武后的眉妆,轻声说道:“我已经给他安排了一条最为合适的退路,我再没有后顾之忧了。而……”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眼底划过一丝细微的怅然:“我还没有孩子。”
那四个迟迟未曾到来的孩子,曾经是她雪夜中最为怀念的前世记忆,但是现如今,却变成了她放手一搏的最为有利的筹码:她没有孩子,所以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在这场政。治风暴里,没有谁比她更幸运,也没有谁比她筹备得更长久。曾经那些遥远且模糊的记忆渐渐地浮现在脑海里,芜杂且喧嚣,却全部都指向了一个尖锐的方向:
——攀上至高的顶峰,然后竭尽全力地去守护一些东西。
武后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刀锋一般在太平身上掠过。太平坦然地迎接她的目光,面上依旧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一点都不像个刚刚受封的亲王,反倒像是普通人家里听话乖巧的小女儿。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看不出一点阴谋和算计的情绪。
直到这时,武后才恍然惊觉,她的女儿一点都不比她差,甚至手腕比她更高明,也更能忍。
她凝望太平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就去做罢。这一回阿娘护不住你,也不想要护你。太平,阿娘只盼望你,将来万万莫要后悔。”
太平朝武后深深叩首:“女儿铭记天后教诲,无论后果如何,都永不后悔。”
太平说完这番话便退出大殿,没有丝毫的停留。旁边的裴炎皱眉打量她许久,似乎是想要对公主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长安城的暮色已经很沉,但奉诏而来的官员们却没有丝毫疲倦或是埋怨的念头:今天夜里宫中将会设宴,为太平公主洗尘。
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道封王的旨意,只以镇国公主的名号来称呼她。
公主对此浑然未觉,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曾在意这些似是而非的细节。在得到武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默许之后,她做事便不再像先前那样谨小慎微。或者说,她已经不需要再谨小慎微了。
因为她需要将自己的实力和野心,一点点地慢慢地昭示于人前。
她的接风洗尘宴被设在了东宫,大唐储君的居所。
没有人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只知道武后默许了此事,朝臣们三缄其口,李显压根就没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整场宴席中唯一表现出惊疑和顾虑的是皇后韦氏,但是目前没有人理会她的担忧。
韦后同样是个权欲极重且相当要强的女人,太平清楚这一点,武后也清楚这一点。
但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角逐里,每个人都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来应对未知的变故。武后选择了沉默和观望,李显选择了和稀泥,朝臣们一半选择了观望而另一半则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太平公主手执印鉴绶玺,在秦王破阵曲中一步步走进殿中,向朝臣们祝酒,才彻底撕开了这层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