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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熹的晨光透过帷帐,斜斜地投射进来。薛绍沉沉地叹了口气,起身更衣,小心地没有将她弄醒。在临走时,他却被一双手臂环抱住腰身,身后传来太平柔软且迷糊的声音:“薛郎。”
她大约是刚刚睡醒,声音软软糯糯地有些不清晰。
薛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低声说道:“再睡一会儿罢。”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有些娇娇懒懒地说道:“每回晨起都见不到你,今日总算赶上你起身了。再让我抱一会儿罢,不耽搁你去卫府……”
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也不知是犹在梦中,还是半梦半醒。
薛绍哑然失笑,耐心等她嘟哝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她收回手臂,又将整个人都卷进被褥里,沉沉地睡去。薛绍回过身,俯身吻一吻她的额角,又失笑着摇摇头,才起身离去。
太平又在榻上躺了片刻,才迷迷糊糊地起身,被宫人们服侍着上妆。
不多时,外间便有宫人过来传话,说是今日大朝,武后将要替代高宗听政,让太平也在旁边听上一听,晚些时候再去给高宗问安回话。太平收起昨夜那些思绪,命宫人收好那张琴,又等宫人替她挽好高髻,上完大妆,才在宫人的扶持下走出到宫外去。
外间融融地投射下一片阳光,连冰雪也融了不少,让人不知不觉地便感觉到惬意。
她略一转头,指着一位宫娥说道:“取肩舆来,抬我到承天门楼那里去。”
宫娥有些惊讶地说道:“公主还不曾用过膳……”
太平摇一摇头,道:“不必用膳了。今日大朝,若是误了时辰,免不了要遭一顿好打。”
她对临朝听政这件事情,是极有经验的。
宫人们很快抬来肩舆,将太平稳稳当当地抬了过去。武后早已经坐在珠帘后头,目光威严地望着下方一众官员。见到太平来时,她先是有些意外,接着又缓缓点头,似乎是感觉到理所当然。
——这个聪明的孩子,正在慢慢地变得更加聪明。
武后目光在太平身上转了一转,又慢慢地收了回来。今日大朝,她必须要更加端庄持重才行。高宗借口身体染恙,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打理过朝政了。若不是女儿替她分担了一些,她真是要被这些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下方的文武百官已经朝拜完毕,正在一个个地持着象牙笏板奏事。
“启禀天后,十姓突厥阿史那骨笃禄派遣使者来到长安,询问圣人为何要扣押他的族弟。他说,若是圣人不给他一个合适的说法,他便会亲自带人杀到长安来,让圣人亲自同他解释。”
“启禀天后,吐蕃大论噶尔·赞悉若多布、大将噶尔·钦陵赞卓欲亲自前往长安,朝见天子。”
“启禀天后,诸国使者已经安置在大鸿胪寺,等年关过后,便要朝见天子。另有东瀛扶桑国遣唐使十二人,欲留在长安修读四书五经,兼修习治国养民之策。”
“启禀天后,户部库银失窃一案已经了结。臣大理寺卿(臣刑部侍郎)奏……”
太平高高坐在珠帘后头,望着更上方的武后,又望着下方逐一上前奏事的文武百官,心中渐渐变得坚定起来。这一回,她是不打算再归还东宫印信了。
“报——”
“启奏天后,太子率宾客十余人从凤州归来,献上等银矿四座,新铸库银一千七百五十万两,等圣人、天后过目之后,便可立即封银入库——”
☆、第65章 崔玄暐
太平转头看向武后,果然瞧见武后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现如今大唐银钱稀缺,每年收入国库的白银,统共不过一二万两,铸过一批银锭便没有了。偶尔有多余的,也会被打造成银器,匀出来赏赐给宫妃贵戚,再多也没有了。在这长安城里,就算是达官贵人或是户部中主持国库收支的主事,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白银。
一千余万两!
如果不是太子疯了,那就是他刚刚洗劫了大唐所有王公贵戚的私库和墓葬!
朝堂之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这些平素眼高于顶的大臣们都有些按捺不住,纷纷私下交流此事的真假。太子忽然离京本是个公开的秘密,但谁都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这次太子回到长安,又带来了一千多万两白银,实在是……实在是骇人听闻得可以。
太平默默地计算片刻,忽然在想,李显该不会是把凤州银矿都挖了罢?
他从第二次出长安到现在,总共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是召集了长安城和凤州里所有的银匠一起开工,日夜不停炉,所炼制出来的银两,最多也不过百万之数。除非他一开始,就打着凤州银矿的主意;那时回长安同她商量,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
但就算是缓兵之计,此时距离李显第一次出长安,也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
在这短短两个多月里,他是如何能够实地探明凤州所有矿藏,然后找齐人马,炼铸库银的?
太平苦思片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收回目光,重新打量起下首的一众朝臣。那些朝臣们多半都被这件事情震慑住了,就算是老成持重的宰相们,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武后忽然出声问道:“阿月,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她高高坐在上首,远离朝臣,又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除开太平和身边侍奉的宫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所说的话。太平微一愣怔,垂首问道:“阿娘何出此言?”
武后嗤嗤一笑:“显从小到大,哪里有过这样的本事?我思前想后,统共就只想出一个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也唯有你,才有这样大的胆子。”
太平起身离案,在武后身旁跪了下去:“……儿惶恐。”
武后凝神望了太平片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此事果真与你有关?”
太平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恭谨地答道:“回天后,也是,也不是。”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再加上起头那一句“天后”,更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武后微沉下目光,指着身边的一位宦官说道:“让太子进来,我要问他一些话。”
太子李显即刻被传召到了跟前,朝武后长长一揖到地。他似乎是刚从凤州赶回来,整个人都有些兴奋,也有些风尘仆仆。武后略问过他一些话之后,他便奉上了凤州矿藏的分布图,并且坦言:从今往后,只要凤州矿藏不枯竭,国库便永远都会有白银入库。
武后摩挲着那张分布图,定定地看了李显很久,才缓缓说道:“你很好。”
李显听见一个好字,愈发显得兴奋,又垂手答了一些话,然后才躬身退开。从他上前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朝臣们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打量着他,那些目光有热切,也有怪异。
武后斜睨了太平一眼,又吩咐道:“既然太子近来长进了,那就让他多处置一些政事罢。东瀛遣唐使这些年越派越多,今年又来了十二个,总归是要见一见的。这件事情,就让太子去做。”
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又似笑非笑地望了太平一眼,道:“莫、伤、国、体。”
一场大朝不过半日就散了,武后也起身回到宣政殿去处理朝事。临走前,她又刻意望了太平一眼,目光中饱含着许多深意。太平心头突地一跳,微垂下头,神态愈发显得谦恭。
“妹妹!”李显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面上不掩兴奋之色,“这一关过了,这一关终究是过了。真是不枉我到凤州住了这般久,哈哈哈哈……”
太平斜睨他一眼,淡淡地问道:“银两的数目有假罢?”
李显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又苦着一张脸对太平说道:“妹妹果然心思敏捷。一千余万两么……哈哈,大约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便会有一千余万两白银入库了。”
太平瞥他一眼,又问道:“这个谎,你预备让谁替你来瞒?户部尚书,还是度支主事?”
李显又挠了挠头,神色愈发苦恼起来:“我原先只想着立一桩大功劳,银子的数目自然越多越好,却想不到会有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妹妹,好妹妹,你说该如何是好?”
太平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敲碎了他的一半幻想:“崔尚书已经暂且停职留用。在新尚书上任之前,你最好设法将此事遮瞒过去,或者同阿娘说实话。”
李显一张脸愈发地苦了。
他紧着上前两步,拦住太平的肩舆,苦着一张脸求道:“好妹妹,你再帮哥哥一次罢。我听说你这些日子留宿大明宫,替阿娘处置政务,不妨也去哥哥的东宫坐坐如何?方才阿娘不是说,还有件东瀛使者的事情,也要放在哥哥名下解决么,哥哥,咳……”
李显用力咳了两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莫伤国体这种事情,哥哥是断然做不到的。”
他朝抬舆的宫人们使了一个眼色,宫人们便齐齐转过身,抬着太平往东宫走去。太平心中微恼,却又不能在大明宫中和太子怄气,便暂且按捺下来,预备等到东宫之后,再同李显好好叙话。
东宫距离此处不远,太平不多时便被抬到了东宫。今天太子妃回府省亲,宫里空荡荡的显得有些清冷。她尚未下舆,便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殿下,您不能再这样放纵太子妃了。”
太平抬眼望去,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朝李显长揖到底,声音中微带着几丝愤慨。
李显哈哈一笑,说是无妨。
老者面上的愤慨之色愈发明显,振振有词地说道:“今日太子归来,太子妃非但不在东宫迎接,反倒请旨回府省亲,简直是不将太子放在眼里,您身为东宫太子,后院却……”
李显沉下脸色,有些不满地说道:“太傅,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老者一噎,继而愤愤地说道:“老朽也教不了太子殿下许多。这样罢,今夜老朽就去同圣人请辞,从今往后,太子殿下也不用听老朽在耳旁唠叨了。”他说完,一拂袖子便走了。
李显摇了摇头,望着老者的背影说道:“但愿这回,阿耶不要再给我挑什么西席了。”
太平支颐望了李显片刻,忽然问他:“你就这样把太傅气走,不怕左右庶子上谏么?”
李显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反正我已经气走了许多个,也不在意这一个。妹妹,我年岁已经不小了,每天听人在耳旁训话,实在是烦躁得很……”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又问道:“你该不会以为,太傅是阿耶请来教你诗书的罢?”
李显有些不在意地说道:“当然不只是为了教我诗书,还教我治国之策。但那些东西,我略翻一翻书就能明白,又何必听人在耳旁唠叨许多?妹妹你不晓得,他们实在是烦人得很……”
太平扶住额头,低低呻_吟一声。
太子太傅是当朝一品大员,能坐上这个位子的,又有哪一个是平庸之辈?太傅哪里是为了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治国之策,一个太傅就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啊……
她目光在李显身上转了两转,摇头叹息一声,忽然有了一种天意如此的感慨。
李显自然不知道太平心中所想,在书架子上扒拉两回,又抽出一卷帛书来。他将帛书递到太平跟前,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说道:“这是近两年东瀛扶桑国同大唐的往来记载。好妹妹,你就再帮哥哥一回罢。此事终了之后,哥哥定会好好谢一谢你。”
太平手持帛书翻看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