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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将帷帐收拢到软金钩上,让太平靠近一些,才又叹息道:“现下接近年关岁末,不但诸王进京朝见,连诸多藩属国也派遣使者来到长安,预备明年开年时的大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阿耶一出岔子,朝中便会人心惶惶。你秉性聪颖,应该晓得其中利害才是。”
太平微垂着头,低低说道:“女儿晓得。”
高宗低低唔了一声,又有些欣慰地说道:“所幸这些日子,还有你在帮衬着太子。就算阿耶暂且养两天病,让太子监两天国,也没有什么大碍。等明年开春之后,阿耶便会去祭一次天,然后到洛阳去将养些日子……”
太平心中微微一颤:洛阳!
阿耶一去洛阳,那就意味着,朝中的多半事情都要堆在监国太子头上。她记得上一世,阿耶也是因为重病,到洛阳去将养了半年多,直到黄河发了大水,才回到长安来。但就在阿耶这段养病的日子里,阿娘已经趁机笼络了一批心腹的重臣,将廷议大权牢牢掌控住了。
难道这一世,也会同前世一样,阿耶前往洛阳养病,然后大权旁落么?
她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些事情,颇感到有些五味杂陈。高宗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想,见她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头,便以为她在苦恼朝中事务,又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了一些话。
太平有些苦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陪高宗略说了一些话,让阿耶安下心来养病,随后便告辞退回了武后寝宫。高宗似乎是倦了,见她匆忙告辞,也未曾多留。
太平回到武后寝宫时,武后仍在批阅奏章,神色间的疲惫之色淡褪了一些。她恭恭敬敬地给武后问了安,然后再次请辞回府。武后也未曾留她,只是叮嘱道:“这些日子你若是得闲,便尽量多进宫来,替阿娘分一些忧。尤其是逢三的大朝,你最好也来宣政殿,同宰相们议一议事。”
太平一怔,下意识地便要推脱自己人微言轻,不好再诸相跟前造次。
但她转念一想,又垂首应下了此事:“儿谨遵天后吩咐。”
武后低低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女儿的识趣。她略加思忖,又叮嘱道:“这些日子显不在长安,你便替他接着这几件事情罢。头一件,是户部岁末的收支用度;次一件,是协同左相核查尚书省一年里的来往文书;再次一件,是抽空见一见这几个属国使臣……”
武后一席话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等太平终于出大明宫时,已经是宫门落钥的时辰,长安城不多时便要宵禁。她唤过随行的车夫,预备让他从车辇上拆一匹马下来,若是赶得紧些,应该能在宵禁前策马回府。只是忽然之间,她却瞧见了一个人。
薛绍。
虽然他穿着蓑衣,还戴着箬笠,箬笠边沿也低低压着,但太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似乎在风雪中候了很久,连蓑衣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一匹枣红色的五花马在旁边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不时抖一抖飘落在身上的雪花。他拍一拍五花马的背,示意它稍安勿躁,然后走上前来,修长的指节一点点解开了蓑衣盘扣。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在天地间。他除掉蓑衣箬笠之后,便只剩下一件深紫色的长袍,玉带束腰,悬金鱼袋,竟像是一早准备好了要进宫的。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走到他跟前,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望着他的装束,又望望身旁那匹早已经不耐烦的枣红色五花马,微皱起眉头说道:“怎么穿得这般少?你忽然服紫佩金,是预备进宫去见阿耶阿娘么?”
薛绍微微摇头,抬手拢好她鬓边的碎发,温声说道:“我们回府。”
☆、第59章 淡描眉
寒风裹挟着雪花翻卷,在低压的铅云中愈发显得狰狞。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身后传来宫门落钥的喀擦声。车夫和侍女们静立在一旁,等候下一步的吩咐。太平上前两步,仰头望着薛绍,长睫毛上沾了两片薄雪,随着她眨眼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微微颤动。
他替她拂去那两片落雪,又凝望着她,低声说道:“我们该回府了。”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在自己面颊上摩挲。薛绍的指尖冰凉,而且微微有些僵硬,大约是在风雪当中站久了的缘故。她替他捂了一会儿,又轻声问道:“不能同我说么?”
薛绍闻言微怔,接着又缓缓摇头:“没有什么缘由,不过是担心公主的缘故。”他派人送奏章回来时,忽然听说天后和圣人都不大好,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等公主一出坊门,他便换过一身朝服,策马赶往大明宫,只想着若是出事,他便即刻入宫,将公主带回来。
所幸的是,公主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虽然神色有些担忧和疲倦,却没有过于剧烈的情绪起伏。
太平听见他担忧,禁不住也是微微一怔。
片刻过后,她有些失笑地转过头,吩咐道:“你们先行回府罢。”
静候在侧的车夫和侍女们得到命令,各各上了自己的车,又或是直接骑马,朝公主府中赶去。长安城中有宵禁,坊门落钥的时间也极为严苛;若是稍有延误,今晚怕是要在外头过夜了。
她回过头,又上前两步,等薛绍牵来那匹枣红色的大马,便在他的扶持下慢慢爬上马背。薛绍等她坐稳之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肚,朝公主府驰骋而去。
枣红色的大马撒开蹄子,在长安城的街道上留下了一长串杂乱的蹄印。
没过多久,他们便赶回了公主府,而坊门尚未落钥。
侍女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一些扶着太平,一些去唤小厮过来替马儿卸下辔头鞍鞯。太平支使侍女取来一件大氅,替薛绍披上,然后有些责备地说道:“往后可莫要再这样了。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可怎生是好?须知病去如抽丝……”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没留神薛绍束好大氅,凝望她许久,然后低低笑出声来:“好。”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太平,稳稳扶着她,朝里间走去。太平的脚伤虽然好了许多,却仍需要小心谨慎,既不能每日坐着不动,又不能走动太多。她被他扶着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去,然后低低地唤道:“薛绍。”
薛绍低头望她,又将她扶得更稳了一些:“怎么了?”
太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今日在大明宫中的见闻,逐一同薛绍说了。但是在有意无意间,她隐去了高宗被人暗杀的那一段,只说阿耶前日不慎落马,又略染风寒,需得卧床静养。这些日子阿娘忙不过来,她时不时便要到大明宫中去一趟。
薛绍静静地听着,直到太平将那番话说完,也不曾插_过半个字。只是在她说到“太子监国”四字时,他的表情忽然一滞,眉心微微拧起,目光也变得有些幽深。
如今太子人在凤州,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到长安来的。
这所谓的太子监国,实质上就是公主替代太子,执掌监国之事。
他晓得太平素来聪慧,就算是替代太子监国,恐怕也并无不妥。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却想起了一个梦,一个长久以来他试图要忘却、却始终深深烙在脑海中的噩梦。
在那个梦里,他被株连下狱身死,抛下妻女孤零零地留在世间。最终太平一步步走上大明宫的最高处,却在最后的那一日,被新皇一杯鸩酒赐死在府中。
他无数次地反复做过那个噩梦,每一次醒来,都会被涔涔冷汗沾湿里衣。
那个梦境太过真实,细节也太过清晰,他甚至以为这不是梦,而是烙刻在梦境当中的真实。但他每每醒来时,望着臂弯里安然沉睡的结发妻子,又恍然觉得荒谬和不可思议。
如今太平替代太子,执掌东宫事;又将要替代太子,监国……
太平敏锐地感觉到了薛绍的异样。她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以为此事不妥么?”
她想着薛绍一直将自己当成十六七岁的少女照看,忽然间这位被照看的少女却执东宫印,继而监国,难免会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她候了片刻,却不见下文,便又有些疑惑地唤道:“薛绍?”
薛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道:“并无不妥之处。”
他有些自嘲地低笑道:“方才想起了一些荒谬的事情,只是不提也罢。公主今日回来得迟,可曾用过膳食?若是不曾,臣便命人备下一份来,替公主送到房中去罢。”
太平微微点头,道:“甚好。”
她转头望着薛绍,又笑着说道:“你在宫外候我半日,想来也不曾用过暮食罢?今日你我睡得迟些,温些酒来助食可好?论说起来,我已经许久不曾饮过长安城的酒了……”
酒是好物,尤其是掺了药材的酒,略微饮上一些,便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太平今日兴致一起,便牵着薛绍的衣袖,让他陪着自己喝了小半坛。她自己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薛绍也不逞多让,两人你来我往地喝了两坛子之后,薛绍便拦下她,说是不能再喝了,明日她还要进宫,自己也要到卫府里去。
太平望着薛绍,笑得眉眼盈盈:“都听你的便是。”
她哗啦一声丢开酒坛,倚在薛绍怀里,闷闷地笑:“薛绍啊薛绍,你今日可真是被风雪吹成了傻子。宫外风大雪大,你便不会到里间躲一躲么?横竖你是我驸马,就算去我幼时的寝宫里住上一晚,旁人也断不会乱嚼舌头……”
薛绍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取下她手中的金樽,叮嘱道:“莫要乱动。”
她在他耳旁放肆地笑,又捞起他垂在肩头的一绺长发,慢慢地绕在指头上,轻声说道:“只等这几件事情过了,我便可安安稳稳地,什么都不不用去想。薛绍……”
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薛绍,叫得声音微微有些哑,似乎要将两世的力气全部用尽。薛绍有些无奈地扶着她,又吩咐侍女过来,收拾了一案的狼籍,然后将她抱到院中去消食。她似乎是压抑得太久,今日终于放开一回,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缠绕着他的长发,然后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知不觉地纵容。他替她披好大氅,指腹慢慢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心底愈发变得柔软起来。
无论那个梦境是真是假,他怀中的公主,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他俯身在她耳旁,借着微醺的酒意,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同她说了那个噩梦。
那个梦境的细节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此时述说起来,全都如同真实经历过一般,描述得有些骇人,也令人感觉到微微的不安。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只是隐约地感觉,这件事情,理当让他的妻子知道。
薛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修长的指节插_进她的长发里,慢慢地梳拢着。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若是做得久了,无论她的情绪多么激动,都会被他安抚下来。
就像……现在这样。
☆、第60章 晴方好
太平怔怔地听着,初时还在薛绍怀中挣扎几下,到后来,便一动也不动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声音低低回荡在她的耳旁:“……到后来,我一动也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能离去,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饮下鸩酒,一步步走出到院子里。那处院子很大,大约是亲王府的规格,里头栽着大片的秋海棠,天空中还飘着一些小雨。院子里里外外的,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