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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长一揖到地,又过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神情间颇有几分忐忑。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我允诺过将军的事情,自然会替将军做到。”
她站起身来,走到崔智辩身旁,缓声说道:“但博陵崔氏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也是绵延千余年的簪缨世族。崔氏之中,各宗、支、房、嫡支旁裔数不胜数,当中的明争暗斗、盘根错节,想来崔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崔智辩垂手立在一旁,面上颇有几分羞赧。
她转身望着他,又说道:“博陵崔氏想要分宗,一是要得到各房宗长允诺,二是要有一个足够的理由——譬如,庶子不忿嫡母打压,又或是干脆被逐出本宗。只是我却不曾听说,博陵崔氏之中,是否有哪一位庶子,曾经顺利地和本家断过宗。”
崔智辩面上的赧意更深了些,垂手说道:“确是不曾。”
因为就算是平素族人间有什么纠葛,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也还有一条分府单过的路可以走,用不着像这样彻底断绝和本家的联系。毕竟博陵二字,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荣耀。
太平摇摇头,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崔智辩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其中的缘由,原是崔家内里的纠纷,不该劳烦公主费心。”
他又向太平施了一礼,声音也缓和了不少:“虽然博陵崔氏千年来极少有过分宗之事,但也并不是一桩都没有。原本清河、博陵二郡的崔姓子弟,也是一家一族。”
只不过后来崔氏内部起了纷争,便将崔氏一分为二,分作博陵崔、清河崔而已。
崔智辩神色缓了缓,又对太平说道:“这件事情已经牵扯了数十年,其中的诸多事由,早已经乱成一团麻,纵然是圣人亲自下旨明断,只怕也牵扯不清。如今臣所思虑的,不过是带着几个子弟脱出本宗,躲个耳根清净,也省得事事受到本宗牵制,无法施展手脚。”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所以你才想要阿耶下旨,逼着族中放你们走?”
崔智辩又向她长长一揖:“公主明鉴。”
他略停了片刻,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闷:“如果为了脱离本宗,原也不难。但若是逼迫得狠了,却又要遭另一桩罪:被驱逐出宗。不是我们主动脱离本家,而是被本家驱逐出宗。”
他说到后来,面上已经隐隐带了几分愤慨的神情:“所以我们既不能逼得太紧,又不甘心时时受到本家掣肘,实在是……公主,眼下臣的难处,都已经彻底阐说清楚。无论如何,臣都盼望公主能施以援手。从今往后,公主但有吩咐,臣愿竭尽所能,替公主分忧。”
他长长一番话说完,又向太平长揖到地,神情不似作假。
太平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件事情确实相当棘手,难怪崔智辩会这样郑重地同她许诺。此事若能顺利办成还好,若是办不成,很可能就会得罪这个天底下最大的世族……太平转身走到主位上坐下,慢慢地揉着眉心,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要脱离博陵本家,却碍于族中盘根错节。
若是逼得狠了,他非但不能顺利脱宗,还会被逐出宗族。
一个脱宗,一个驱逐,二者所代表的含义,有着天壤之别。
崔智辩眼中微有几分失望,却也并不觉得恼怒。若是公主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下来,他反倒会疑心公主是否有能力替他做到。自从公主在龟兹做下那些事情之后,他就看得出来,公主的行事手段,实不在世间任何一人之下。她陷入沉思,反倒是一件好事。
他站在旁边静候很久,才听见太平问道:“先前你事事偏帮薛绍,也是为了此事么?”
崔智辩被她问住了,许久之后,才缓声答道:“臣先时广泛交游世家子弟,是为了寻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想着他们或许能够替臣……先时偏帮着薛驸马,也是为了薛相的缘故。”
太平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来,对崔智辩说道:“此事我已然有了一些想法,却不能立刻就替你做到,也不能替你向阿耶请旨。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心替你去办这件事情。先时我对将军许下的承诺,定然会竭尽全力去完成,请将军安心。”
崔智辩心下稍宽,又向太平长长一揖:“多谢公主。”
太平微微抬手,道:“将军不必多礼。此事重大,我也需要多方斟酌,才能办妥。”
崔智辩向她遥遥拱手,言道:“自该如此。”
他预备出声告辞,忽然之间,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对太平说道:“昨夜臣有几个手下路过公主府时,恰好撞见宗正卿入府,便避让了几刻钟。但就在这几刻钟里,却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话。”
“哦?”太平有了几分兴致,“是什么不好的话?”
崔智辩仔细想了片刻,将手下对他说的话逐一复述了出来:“昨夜在公主府旁边,有几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在谈论府中发生的一桩祸事。一人说道:‘琴上抹毒,是大论派人做下的么?’另一人又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让太平公主死,但这世上,想要她死的人,却不止我一个。’”
太平蓦然直起身体:“那后来呢?”
崔智辩摇了摇头,道:“后来便听不清了。我那几个手下急着避让宗正卿,等回过神来时,那几人已经消失了踪影。直到今日早晨,他们才在无意中,对我说了这番话。”
太平又问道:“除了那两句话之外,他们可还说过些什么?”
崔智辩犹豫片刻,道:“还有一句。”
太平略微抬手,道:“将军但说无妨。”
崔智辩又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复述道:“‘你忘了瓦罕走廊?就算这回太平公主不死,我也有许多手段能让她死。就算她有天神庇佑,也难以逃出生天。’”
太平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大论、瓦罕走廊、想让她死……
崔智辩忽然又低低“唔”了一声,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同公主说。”
“我那几个手下曾在西域呆过几年,颇擅长异族土语。据他们说,昨夜听到的那一席话,用的是吐蕃语。”
☆、第45章 流言四起
崔智辩走了。
太平斜身坐在主位上,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一遍遍回想着崔智辩复述的那番话,吐蕃大论、瓦罕走廊、想要她死……崔智辩临走前曾对她说道,他会派人彻查此事,请公主安心,如今金吾卫已经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公主的饮食起居又一概经过查验,就算是有人想要作恶,也无从下手。
太平自然是安心的。但那一句“不止我一个人想要她死”,却让她有些犯难。
她不晓得为何吐蕃人会恨她恨到这般地步,连一国大相都万里迢迢地跑到长安来,只为了杀掉她这个公主。而且她更加猜想不透,除了吐蕃人之外,还有谁想要取走她的性命。
毕竟她自打重生以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外头度过的,留在长安城里的时间还不足两个月。
太平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恍然间她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再低头看时,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手中持着一个药盒,又挑开一点雪白的药膏,正慢慢地往她手心里涂抹。药膏冰凉,又被他温热的指头一点点揉散,不知不觉便会带起一阵麻意。
她眼中渐渐带了几分笑意,不多时又换过另一只手,任由他在手心里涂抹那些雪白的药膏。
薛绍神情很是专注,动作也很是轻缓。她见过许多次他专注的样子,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让她有些欲罢不能。她抬起手,慢慢梳拢着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又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俊朗的面容。薛绍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握住她的手,正色道:“莫要胡闹。”
太平低低哦了一声,果然乖乖地不再闹腾。
薛绍慢慢地替她揉散了药膏,温声问道:“还疼么?”
太平摇摇头。她手心里那些细小的伤口早已经结痂,方才又抹过药,早已经不疼了。她等薛绍停下动作,便取出一方帕子,慢慢替他擦拭着手指头,轻声说道:“方才崔将军来找过我了。”
薛绍神色一顿,然后点点头,道:“难怪方才我听小厮说,你外间见客。”
太平一点点擦净了残留的药膏,将帕子收拢到袖中,又轻声说道:“崔将军求了我一些事情,我允了。只是方才,他又同我说了一些话。”她俯身在薛绍耳旁,将那些话逐一同他说了。
薛绍一字不漏地将那些话听完,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他不晓得那些吐蕃人是谁,也不晓得这些话是威胁,还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很有可能,太平公主已经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他们却浑然不知。
薛绍沉思片刻,扶着太平的肩膀,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郑重地说道:“无论这些话是真是假,又是否当真有人想要取公主的性命,这些日子,公主都要小心行事才好。”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晓得。”
薛绍朝外间望了一眼。自从昨夜武后下令彻查此事以后,金吾卫便将公主府牢牢围了起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更别提心怀叵测的吐蕃人。他思虑片刻,又叮嘱道:“这些日子,你的饮食起居,除了我之外,莫要再让其他人经手。我晓得你身上有保命的手段,但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将手覆在了薛绍的手背上,轻声说道:“方才我想,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些吐蕃人当真想要取我的性命,也总该有个缘由才是。我听他们提到了‘瓦罕走廊’。”
薛绍微微一怔:“公主是说……”
太平轻声说道:“或许是那日在瓦罕走廊前,又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薛绍,你是阿耶敕封的右武卫将军,能派人探听出后续来么?”
薛绍站起身来,道:“臣这就命人去安排,请公主宽心。”
不多时,薛绍便出了公主府,去了一趟右武卫。
虽然他被强。制休了半个多月的假,但职位品阶摆在那里,不多时便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在回府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大鸿胪寺,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大鸿胪寺卿。大鸿胪寺卿听罢之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请驸马宽心,某定会详查逗留长安城中的异邦之人。”
大鸿胪寺司掌诸国朝拜之事,亦管理着长安城中的异邦客人。无论那些吐蕃人是谁,总绕不开大鸿胪寺去。若是大鸿胪寺接手此事,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薛绍道了一声有劳,便策马回转到了公主府,将事情逐一同太平说了。
自从那日在瓦罕走廊前,吐蕃人遭遇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惨败之后,从此就再也没有打赢过。
原本唐军就十分厉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似乎更厉害了。唐军手中握着几件极强大的利器,但凡它们一出现,不是地动山摇,就是在西域的沙石上燃起熊熊大火。而且这些火焰水浇不熄,简直就是天降的神器。而且唐军中还流传着一句话:是太平公主带来了这一切。
原本那只是一个传言。但是当太平公主以一己之身,不带任何兵将,甚至不带一把弯刀,就让波斯国以不可抗拒的势态再次雄起,将大食人打得节节溃退之后,就变成一句板上钉钉的大实话。
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