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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房撒帐,饮合卺酒。
薛绍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朝司仪轻轻点了一下头,亲自扶着太平公主去新房。此处婚馆距离薛府不远,他完全可以带她骑马过去。只是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公主脚下一个趔趄,无知无觉地栽了下来。薛绍手快,一把将公主横抱起来,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绍弟。”有人在身后唤他。
薛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微微欠了一下身:“大哥。”
河东县侯薛顗皱了一下眉,道:“你今日大可不必如此。”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如今拖延了小半个时辰,就算医女即刻到来,也未免会耽误一些时间。若是天后因此降罪,你——”
薛绍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堂中一众宾客,轻声说道:“大哥你看。”
薛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堂中宾客大多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相互祝酒,似乎并没有将今日的变故放在心上。他一愣,又听见薛绍低声说道:“如今就算天后要怪罪,也只能怪罪我一个人。可若是今日婚礼被打断,在场的所有族人,都难逃罪责。”
薛绍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完,又向薛顗欠了一下身,抱着公主离去。薛顗在原地愣了很久,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薛绍的声音:“……你带着我的名帖去太医署,请一位医师和一位针师过来,就说府上的贵人染了风寒。对,其余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当下新婚驸马带着昏睡不醒的公主,一路穿过繁华的宣阳坊街,策马停在一处巍峨的府邸前。府前的两位门房一前一后地替薛绍牵过马,低头只装做没看到昏睡的公主,一路将薛绍引到焕然一新的庭院里。掌事娘子终于抛掉了她惯用的竹鞭,领着一众小厮垂首道:“恭贺郎君。”
薛绍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大嫂呢?”
“回郎君话。”掌事娘子语态谦恭,“大夫人说,她和侯爷都会避让三日。”
薛绍一怔:“避让?三日?”
“大夫人是这么说的。”掌事娘子姿态依旧谦恭。
薛绍闭了闭眼睛,声音略略低了些:“替我谢过大嫂,还有大哥。”
这世上断没有幼弟娶亲,兄嫂却要避让的道理。可他如今娶的是当朝太平公主,大唐最尊贵的一位女子。在他成年出府之前,阖府上下的人都要小心避让她,还有她的驸马。
薛绍低头看了怀中少女一眼。她依旧紧紧闭着眼睛,面容柔和,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秀雅。今日迎了亲、成了礼,她便是他今生的妻子,同他走过长长的一辈子的人。
“郎君。”掌事娘子好心出声提醒。
薛绍微微点头,抱着太平公主进院。公主的陪嫁宫女也已经跟了过来,连同一百零八抬惊天动地的嫁妆一起,浩浩荡荡地进府。前院的大管家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后院的掌事娘子也忙得连歇脚的时间都没有。簇新簇新的庭院里,十余对粗。大的龙凤红烛灼灼燃烧着,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薛绍拧干帕子,轻轻替公主擦拭了一下额角。
今日新铺的床帐全都用了最柔软的云锦,不会磨伤公主柔嫩的肌肤;纱帘、纱橱、纱帐也全都换上了鲛绡,轻。薄透气,与宫中用度一般无二。天后生怕委屈了公主,还特意拨了两个御厨过来,供府上调用,务必做到样样和宫中相同。可如今最重要的公主,却莫名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试着摸了一下公主的额头,并不烫,不像是感染了风寒。
两位青衣婢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房中,向薛绍福了福身,口称驸马万安。薛绍嗯了一声,将帕子递给其中一位,自己起身去院中透气。可就在那一刹那,公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薛绍心中一震。
那双眼睛毫无波澜,透着一种极其深切的哀伤。墨色的瞳仁微微有些涣散,蒙着一层微微的水泽,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泼墨。她眨了眨眼睛,嘶哑着嗓子说道:“……是你。”
薛绍,原来是你。
公主慢慢直起身子,拉住薛绍的衣袖,环抱住他的腰。
她闭着眼睛,伏在他怀中,低低地说道:“薛绍,我难受。”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没想到却再次见到了你。
如果这是鬼界,是忘川,那么我宁可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不离开。
公主紧紧攥住驸马的衣袖,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十多支龙凤红烛噼啪作响,将室内室外映得一片光明,如同凤凰涅盘的火焰一般热烈。
驸马低下头,轻轻拢好公主微散的鬓发,沉默不言。
☆、第3章 红烛
青衣婢女轻轻咳了两声。
公主慢慢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瞳仁有了焦距,眼神也渐渐变得清亮起来。她抬眼望着她的驸马,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朦胧的水泽渐渐淡去,多了一点不可名状的欣喜。
她看见他一身绛色锦袍,低头轻抚她的鬓发。
她看见自己一身深绿罗裳,宽大的裙裾垂落在床榻之下。
屋内的龙凤红烛在炽烈燃烧,桌上摆放着古朴精致的杯盏,澄澈的酒液流淌在其中,在烛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华。这里的每一处摆设都令她熟悉,她和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她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低声唤道:“薛绍。”
他的手背分外温暖,指腹上有着薄薄的剑茧。她记得自己无聊时总喜欢去抠他的茧子,最后总会被他在脑门上轻弹一记,然后继续任由她恣意胡闹。
薛绍、薛绍、薛绍……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似乎这样做能够令她感觉到心安。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她记得自己被皇帝鸩杀在家中,屋外是整齐森严的金吾卫。她记得他的尸骨已经寒了二十多年,每一个忌日都是她最难过也最痛苦的时节。她想他,疯了一样地想他。
可现如今,她一身新妇打扮,安安稳稳地倚在他怀里。她感觉到他温暖的肌肤,感觉到他的呼吸声缓慢而绵长,她感觉到他在低头看着她,目光温和且安宁。
“公主、驸马。”青衣婢女怯生生地说道,“该饮合卺酒了。”
她点点头,执起酒杯,同他遥遥相对,慢慢将一杯酒饮尽。
酒入咽喉,有着不知名的醇香。
她含笑望着薛绍,眼中流淌着莹莹的光华。
不知这场婚礼是真还是梦。若是真,那她便是重活了一世;若是梦,那她宁可永远不要醒来。
薛绍举袖,一口饮尽杯中酒,将杯盏搁在托盘上。
他思忖片刻,慢慢地开口说道:“公主,臣请暂且告退,以宴宾客。”
方才在婚礼上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还不知道会如何收场;女官既然要“如实”禀告天后,一场责难已经无可避免。还有刚刚派人去延请的两位太医,算算时间,也应该到府里了。这些杂乱的后续事宜,都需要他一一亲手处理,免得日后被人提起,又要节外生枝。
眼下既然公主没事,他自然应该着手去做了。
公主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说道:“你自便就是。”
她的声音略低,似乎还带着一点风寒未愈的沙哑。
薛绍向公主道了声谢,又冲两位婢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等新婚驸马一走,两位青衣婢女便齐齐欢呼一声,一左一右地跑到太平公主身边,半是担忧半是抱怨地说道:“公主方才可吓坏我们了!您怎么好端端的就、就……”
她们“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什么来,反倒被太平一左一右地弹了两个暴栗。太平看着这两位年轻了三十多岁的贴身大婢,心中感慨,低声唤出了她们的名字:“海棠、芍药。”她停了片刻,才又说道,“芍药,去拿面镜子过来。”
芍药应了一声,从妆奁里取出一面铜镜,双手捧着,递给太平。太平接过铜镜,看着镜中年轻了数十年的面容,不禁有些感慨。她实在是没想到,一杯殒命的鸩酒过后,她竟然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刚刚嫁给薛绍的时候。
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垂怜。
太平搁下铜镜,想起二婢方才所说的“吓坏”,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就被吓坏了?”
她记得自己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忘川,身边满是深深浅浅的绯红色,秋日海棠大片大片的绽放,朦朦胧胧地听见了长箭破空的声音。她努力想要睁眼,却半点也使不上力。等到有人服侍她躺下来,又低声对她说了些话,她才慢慢地转醒。
哪知一睁眼,便瞧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锦衣少年郎。
“公主您还不知道呢。”海棠抢过话头,噼里啪啦地说道,“方才婚车一出大明宫,您突然就昏睡过去啦。我和芍药还以为您今天早上被累着了,想要歇一歇,就没有打扰,只想着到宣阳坊再叫醒您,可谁知……”
太平忽然感觉有些不妙,便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驸马扶着您过完了礼,又将您抱到了府里。女官姐姐直说要禀告天后呢……”
大婚失仪,禀告天后!
太平心中陡然一惊,想起方才薛绍离去前那副平静的样子,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支使道:“芍药,你回一趟大明宫,对阿娘说,方才是我胡闹,才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幸亏驸马镇定,又心思缜密,才没有酿成大错。”
“这……”芍药愕然。
“快去。抢在所有人之前过去。”太平催促道。她得抢先将这件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然照着阿娘的性子,薛绍少说也要挨一两百杖。他此时不过是个未弱冠的少年,一百杖下来,哪里还有命在?
芍药踌躇片刻,又同海棠对望一眼,应声去了。
太平盯着海棠,一字一字地说道:“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一件也不许遗漏。”她声音略沉,一双凤眼不怒而威,淡淡一眼扫去,竟令海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海棠迅速收起了那副顽皮的笑容,正正经经地向公主述说今天所发生的的事情。她一面禀告,一面试探性地向公主问一些话。公主方才的眼神实在太过严厉——比宫中最严厉的天后还要威严,她禁不住有些疑心,公主是否被人掉了包。
可是她一番试探下来,却又否定了自己的结论。
公主的言行举止、神态仪容,都和先前一般无二,只是目光却沉淀了许多,就像是突然多出了数十年的人生阅历,早已经习惯了宠辱不惊。海棠一面暗自讶异,一面琢磨着是否还要继续试探,忽然听见公主对她说道:“取些温水来,我要沐浴。”
“这……”海棠有些为难。
今日公主大婚,是必须要盛装以待的。可公主一脸嫌弃地抹了一下面颊,似乎沾了什么腻腻的东西,感觉到很不痛快。海棠低头说了声是,转身出去唤人烧水——公主果然还是那副老样子,任性娇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温水很快就备下了,浴桶和澡豆也已经准备整齐。海棠亲自挽起衣袖,替公主沐浴更衣。她细心地擦掉了公主面上的脂米分,又细心替她擦了一遍身子,发现公主还是原先那个公主,从头到脚,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连身上那枚小小的朱砂痣都和原先一样。
她大概,确实,是真正的太平公主?
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或许仅仅是错觉?
海棠一面思忖,一面细心地替公主梳拢好了长发,用一枚青玉簪子绾在脑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