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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赵成已回到京师,他向御史大夫冯劫、御史丞后腾禀报了齐郡、薛郡、琅琊郡一带的吏治和士风民情。他是持节行使郡县的,兼有问民疾苦、宣明德化、举察贤良、查询冤屈的责任。本来齐鲁之地一行,他还是满意的,尤其是齐郡郡守、博阳县令以及薛郡郡守都是励精图治的干臣,把齐鲁之地治理得秩序谨然。且齐鲁本就是礼仪之邦,崇尚礼仪,士风儒雅,但想不到却出了这么个大纰漏,使自己这次东行的责任之一:监督迁徙,弄得毫无光彩。并把个艾陵尉章启给弄没了,又死了许多军卒,自己又千不该万不该弄出个洗心玉来。现在可好,朝廷中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有个长得象燕姜夫人的女子,这事如何是好?
“看你,把个艾陵尉都弄没了!”冯劫说这话时,好象是说赵成杀了章启似的。“单膺白?怎么又是单膺白?是你着意举荐的吧?”他很恼火。
“大人!”赵成从来就是不卑不亢的,他向冯劫作了一揖,说,“岂能就事论事,迁徙豪民本就是一件难事,这里充满了许多变数。我想,大人是知道单膺白的,不能以出了一点差迟,就怪罪于他。”他并不为自己辩解。
“我何尝怪罪于他?是廷尉府过问了,好在皇上还不知道,不过,迟早是会知道的。”
从御史府出来,赵成立即叫人去叫单膺白,他必须把这个事问清楚。朝廷中的廷报,让人看了总不得要领。
此次齐鲁之行,并不是一付轻担子,陛下常说:“东南有天子之气。”他想东巡以厌之。陛下打算西行之后就东巡。他这次就是兼有为皇上东巡作考查的责任的。
单膺白还从容,赵成知道,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充好汉了。
他不多作劝解,也没什么可劝解的。
单膺白把章启的一路行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由于发生了齐云之事,激怒了徂徕山一班强贼,她们自持武艺高强,且又有人接应,终于生发出这个事来。单膺白把事情叙述完之后,想起了那个接应人,说:“那个接应人,虽然蒙着面,却象是个熟悉的,有点象当年企图劫掠季姬之人。”
“什么?”赵成似有不信。
“就是大人和龙大人救治季姬时,那个杀进净室之人。当年的黑衣人,这点,我不会看错。”
“是吗?看样子,这是蓄谋已久了,——你不会看错?”
“决不会!”
“好,这灭亡了的六国残余都窜到一起来了。”赵成立即有了这个感觉。
问题又集中在胡宪身上,这一路上,胡宪支持章启,本已不自在,自已疑神疑鬼,担心单膺白会恶人先告状。现在知道赵成单单把单膺白叫去,如何不胆战心惊。想到单膺白在大梁境地的一番话,自然明白,单膺白也非正人君子,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自己先下手。再说,不管单膺白为人怎样?反正自己也不能将安危寄托在他身上。想到这,胡宪哪里还会想到单膺白的种种好处?他立即把单膺白一路上对上古师一行人的看顾,比如特别亲密,遇事总是袒护。本来自己已经把田悯和至简堂的人分开,单膺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让她们走到一起。最后又是他去追击,无功而返。诸如此类诸多疑点,他不敢妄加猜测,但至少证明:单膺白和那班强贼关系不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艾陵尉之死,在那关键的时刻,单膺白出手不力,至使惨祸酿成。他把这写成举书。
胡宪的这一举书,写在竹简上,交到御史府另一御史手中。这御史叫承乙,是个极干练的人,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干什么事都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胡宪的这个举书到了他手里,立即引起了他的重视。他认为单膺白是赵成的人,所以这事他不让赵成知晓,直接将此事通到御史丞后腾处。后腾本就感到赵成咄咄逼人的气势,只因皇上信任,无可奈何,但这终非是他的福音。便有点挟私倾轧的味道,命承乙将这举书转到廷尉府去,并叫他严密监察这一审讯的进程。
单膺白据理力争。
人人都把他看成是赵成的心腹,但赵成不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广结党羽,认为那是死路,(女戮,除戈)(士母,上下),吕不韦就是下场。他认为只有忠心耿耿的为陛下办事,才是做臣子的道理,所以他做事公正廉明。他又是侍御史,对什么人都下得了手,什么样的事他都不惧,在朝廷中,嬴得一片忠直之声。他不必去为任何人申辩,相信身正影不斜,一切都要遵重事实。但在内心深处,对事实、清廉之类,他又有着自己的独特看法。他故然看重这些,但决不沽名钓誉。事实是:事实并不重要,那只是遮遮面子的,重要的是权力构架,社稷的安危。他现在举重若轻,是因为还没有值得他为之付出的事情出现,只要不关乎国家,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会表露出他内心深处的隐密。有些事情只能做一次!也只能做一次!因此,不到要紧处,他用不着去为别人说一句话。再者,应该相信朝廷,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正是因为这样,他没有为单膺白说一句话。
章启一案的主事人胡宪和单膺白的案卷被移交廷尉府,由廷尉右平张嫣负责全面审理。这天张嫣请示了廷尉右监后,至京师内史羊商属下京兆史丞朱孔阳处,把从博阳邑迁徙至京城的一班与章启案有关人员,如田悯、胥郑、桃金娘、翠帘一律押至廷尉府,一一进行讯问、笔录。结果对胡宪不利。张嫣认为,在监押齐郡、薛郡、琅琊郡故齐旧贵豪民遣送至京师途中,所引发的监押主官艾陵尉章启被杀一案中,博阳尉佐胡宪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同样,博阳县尉佐单膺白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他把这写成报书。
此案审理期间,亲朋故旧极力营救。单膺白在咸阳没有亲人,朋友自然是有的,都是象他一样认死理的,无权无势,发发义愤而已。胡宪的舅老爷宗丁现在是将作少府左中候,掌握着京城的土木营造,结交了不少权贵,且又有多少官员有求于他。胡宪一到咸阳,他就开始活动,这夜,他去见张嫣。张嫣与他本来就熟,张嫣与阎乐一样(阎乐现在是太仓令丞),都是皇上看重的俊彦,曾在郎中署任郎官,现在在廷尉府历练。他这人长得清秀俊美,说话时低垂着眼睑,双颊微红,一付腼腆的样子,令女人着迷,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宗丁对这样前程远大的郎官自然都是极力结交的,尤其是张嫣在建私宅上得到过他的帮助。宗丁带着上金两镒,求其通融。
大家都把单膺白看成是御史府的人,要知道,这廷尉府平日最看不惯的就是御史府。两个衙署,同样的职能,一个管官,一个治民,他们办的事,往往相互错杂,皇上又有意打破其行政分工,使其职能交叉,抑此扶彼,使得两府结怨甚深。廷尉府的人恨御史府的人飞扬跋扈,逼迫百官。当年单膺白在御史府春风得意之时,看得起谁?现为高渐离一案外放,已是一个遭贬黜的官吏。宗丁把沉甸甸的封金放在案几一角,开始向张嫣叙述,说:胡宪告知他单膺白有和强人勾结的证据,希望大人能主持公道,还自己外甥一个清白。张嫣听这话,自然明白,他那长着微须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泛红了脸说:“宗大人,我们廷尉府何曾冤枉过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大人过虑了。”
“这个自然,但我们作家属的,哪有不急的?我妹子又只有这一个孩儿,望大人一定要帮帮我。”
“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张嫣岂有不明白的?他不去说破。只见他说,“你外侄并不是没有责任,但经过这一次庭审,我已知晓,责任主要不在他……”
“是呀,这是一定的。”宗丁一听,自然明白,这趟没白来。立即恭唯道,“大人真是至察之人,果真不同凡响,察微睹渐,老夫实在佩服……”
“大人过誉了。”
于是两人密谈了起来。事后又谈了一会儿闲话。
宗丁说:“近闻太仓令丞阎乐日进斗金,发得不得了……”张嫣听宗丁这样说,其实也有点知晓,但想想,还是不便说,只对宗丁笑了笑。宗丁也笑了起来。宗丁临走时问:“大人如用得着我的地方……?”
“多谢了,宗大人。”
送走宗丁后,张嫣把案几上的封金打开,看了看,皱了皱眉,放过一边。他这人不大看重钱财,只是宗丁的人情难却,且人脉极广。他想起宗丁刚才说的话,知道阎乐在从商。官员从商,是国家法令所不容许的,阎乐也特大胆。但张嫣也知道,阎乐也不是直接经商,他只是将自己所在的治粟内史府的经济机密透露给一个与他相勾结的大行贾,使其获利,与自己四六分成。
“仅仅是为了钱,”张嫣想,摇了摇头,认为这太不值。“不过,人人都这样,这就算不得什么!”他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这是指宗丁的封金。
想到鞠躬尽瘁,不负朝廷恩宠。他把本来要上呈的报书弃之一边,秉烛夜书,他写道:“博阳尉佐胡宪在章启一案中,犯有这样那样的过错,但这只是办事中的过错。他那一片对朝廷的忠心是了然可鉴的,他对那些亡齐之刁民故臣,在感情上是排斥的,这是本质。单膺白则不同,单膺白在感情上同情那些危害国家的强贼,和他们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正是他的这种态度,才酿成了这次激变,这种态度才是国家的大害。这样的人,如果不及早从朝廷中剔除出去,将来必有损于国事……”
第二天,他把这简册案卷及报书呈了上去。这些简册案卷及报书到了廷尉右监手里,只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说,官场之中,下属办的案卷,只要不特别违背法理,不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微妙关系,上司没有不批复的。这案宗再转到廷尉李斯处,这更是例行公事,这种多如牛毛的案例,根本就到不了李斯的案前,只到他的书佐手中就转抄了。
赵成看到抄文,知道单膺白冤枉。官廷中的是是非非,白幕黑幕,岂有他不知道的。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又不知那个刀笔吏得了好处,翻云覆雨地陷害了他。何况单膺白也向他申诉过,他了解单膺白的为人,相信他。他的职责本来就是监察各级职官,他完全可以出面,为单膺白查个明白。
但他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这很简单。因为这案宗中牵涉到一个极其微妙的事情,这微妙之事就是那个长得象燕姜的女子。这事,皇上还不知道,但迟早是会知道的。皇上知道后,皇上的态度才是这一案件中的关键,倘若龙颜震怒,总得有人去承担。万一皇上失却判断,追查下来,谁知会是什么结果?胡宪所说,当然纯属恶意陷构,这一点,他相信,可他相信未必皇上相信,又是这种事。万一皇上……?他一想到皇上,头皮就发紧,这是一个怎样严厉的皇上?再说,廷尉府既然这样做了,在皇上的追查下,怎会又放弃?也决不能去放弃!这自然又会关系到一批人的命运,他难道犯得着,为了一个小小的尉佐去与廷尉府抗争吗?竖那么多的对立面吗?成算又有多少?何况感情这事又没有是非(这才是最主要的),全看皇上一个人的态度。万一皇上震怒,这事又是自己督办的,现在廷尉府只以一个小小的单膺白就处理完了这件事,简直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难道他还要无事揽祸不成!
这样,单膺白就被拘捕了,下了蚕室,受了宫刑,被发送到骊山去修皇陵。而胡宪则被洗刷了一切“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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