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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将军宁无对乎?”李斯有些惊讶了。
“秦王明锐如此,夫复何言!唯战而已!”
如果说,此前的王翦对秦王及一班庙堂之臣能否在荆轲刺秦后深彻顿悟尚有
疑虑,此刻看完这段“王云”之辞,诸般疑虑已经荡然无存了。王翦深知,这位
秦王一旦认清事实本来面目,其天赋悟性远非举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彻明晰,往
往远远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对如此秦王,王翦当真是没有话说,只有心无旁骛地
准备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起。王翦升帐,先请李斯对刺秦事件与
庙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军大将们怒火中烧,异口同声愤然喊打。之后,王翦指
点着燕国地图,下达了对燕战事的总体部署:先期出动的王贲部不动,继续掐断
燕代会兵通道;杨端和、李信两大将各率五万轻装步骑,前出易水之西做两翼驻
扎,直接威胁燕国下都武阳与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亲自率领二十余万中军主
力,以大将辛胜为副,携带大型攻坚器械,从中央地带西进,选定最合适的时机
渡过易水北上。
旬日之后,诸般预备就绪。在王翦主力正要渡过易水之际,从蓟城被秘密接
回的顿弱却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国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联结残赵势力,
又从辽东调回了十万边军,要三方会兵与秦军决战。
“太子丹疯了么?”李斯简直不敢相信。
“春秋战国以来,燕国清醒过几回?”顿弱一阵大笑。
“刺客之后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赞叹了一句。
“上将军如何应对?”对燕国的挣扎,李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尽管,在咸阳会商时,李斯与尉缭是一力赞同王翦灭国必战方略的。然则,
对燕国在刺秦失败后的情势评判,李斯始终都不赞同秦王对燕国打大仗的想法。
原因在于,李斯有一个坚定清晰的判断:荆轲刺秦惨遭失败之后,燕国必然举国
震恐慌乱,不是举国降秦,便是北逃匈奴或东逃辽东;纵然秦军想打大仗,也没
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对王翦的大举部署,李斯在心底里是有小题大做之非议
的,只不过自己毕竟不是大军统帅,不宜直然否定罢了。如今,顿弱带来燕国竟
要大举会战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过神来——燕国残破若此,还要扑过来与秦
军会战,世间当真有这等飞蛾投火之举?
“他要会战,会战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蓟城陷入了紧张慌乱而又亢奋无比的巨大漩涡之中。
荆轲刺秦惨遭毙命,对燕国朝野不啻当头一声惊雷。当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被副使秦舞阳运回蓟城时,太子丹惊愕攻心,欲哭无泪,还没哼一声便昏厥了过
去。夜来,太子丹突然醒来,扑到荆轲尸身,捶胸顿足大放悲声,一直痛哭到了
天亮。后来,太子丹宣召秦舞阳,要询问荆轲身死的详细情由,得到的禀报却是
:秦舞阳已经疯傻了。太子丹大怒,驱车赶去燕酩池,立即便要杀了这个使燕国
蒙羞的宵小之辈。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却又一次惊愕愣怔欲哭无泪了。破衣
烂衫的秦舞阳,披散着长发,挥舞着一根短小的树枝,嗬嗬有声地吼叫着,刺杀
着,追逐着,笑骂着。最后,秦舞阳大张两腿,箕坐于地,连连戳刺着自己的胸
口与全身,吼叫得奄奄一息之时,竟猛然跳起来一下子扑进了碧蓝的池水……太
子丹终于明白了,秦舞阳的疯癫追逐,分明正是荆轲在咸阳王城的刺杀场面。眼
睁睁地看着秦舞阳投水,太子丹这才想起荆轲对秦舞阳的蔑视,禁不住骂一声懦
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荆轲刺秦,原本是惊世密谋,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如今骤然在燕国朝野哄传
开来,市井乡野庙堂,无不惊讶万分聚相议论,纷纷回想当年的种种神秘迹象。
一时之间,连面临的亡国危局也似乎没人顾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
太子丹连夜赶赴父王在燕山深处的行宫,向父王禀报了荆轲刺秦失败的全部经过
,末了沮丧道:“荆轲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国危亡已迫在眉睫,唯请父王决断
国策。”
“没杀成便没杀成,也叫赢政吃一大吓!”
燕王喜非但丝毫没有责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阵哈哈大笑。至于危亡国策,燕
王喜一边在厚厚的辽东地毡上转悠着,一边这样说:“我大燕自召公立国,危绝
者不知几数次也!可谁灭了燕国?没有,一个没有!凡欲灭燕者,终归自灭!何
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赵国不强大么?燕国攻赵多少次,没有胜过赵国
一次!可他赵国,纵然战胜,又能奈何?终归还不是自家灭亡!我祖燕昭王破齐
七十余城,尚且没有灭齐。他秦国,能灭我大燕?不能!秦军纵然占我督亢,我
还有辽东,照样聚兵存国!其后光复故地,依旧还是大燕国!我大燕立国八百余
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干余脉,天命攸归,秦国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
当真危局之时,老父自会出面化险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来。
“我欲联结代国合纵抗秦,父王以为如何?”
“好!合纵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创,正当其时也!”
“只是,燕国腹地只有二十万将士,兵力稍嫌单薄。”
“作速调回辽东十万边军,便是三十余万!代国若能出动十万兵马,我便有
四十万大军,与秦军便是势均力敌!会战击秦,一战而灭秦军主力,功绩何其大
也!”燕王喜抖动着雪白的头颅,竟比太子丹还要慷慨激昂几分。
“辽东边军,原是为父王预留后路,儿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阵道,“秦开当年平辽东,留下
了十五万大军。你调十万过来,还有五七万。纵然战败,我等进入辽东,还可再
发高句丽军。后路多有,子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渐渐活泛起来。自他从秦国逃回,老父王的郁
闷衰老是显而易见的,将国事交给他时,也分明流露出一种暮年之期的无可奈何。此后每遇太子丹禀报国事,老父王不是靠在卧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猎场的山头
上看士兵追逐野兽,目光中的那种茫然,每每教太子丹心头一阵震颤。也就是说
,自从太子丹逃秦归燕,所接触的老父王,处处都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奄奄一息的
老人。如今,燕国面临危局,老父王却骤然显出一种傲视天下的峥嵘面目,其勃
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儿子的太子丹有些脸红起来。显然,支撑父王的,是天子血
统的贵胄之气,是笃信先祖阴德可以庇护社稷于久远的坦然,是对秦国以蛮夷诸
侯坐大的一种其来有自的蔑视。认真想起来,太子丹又觉得老父王有些迂阔,如
同那个笃信禅让制的先祖燕王哙一般。毕竟,太子丹久在秦国为质,知秦之深,
甚或过于知燕。然则,太子丹还是为老父王的这种独特的执著所感动。毕竟,这
种执著能使老父了无畏惧之心,面对灭国危局而能将命运托付于天命阴德,罕见
地坦然应对之。说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国不灭?能在将死
将灭之时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与强大的秦军会战,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气
壮勇的太子丹反倒不能么?……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来。
此时,正逢荆轲好友宋如意回到蓟城求见太子丹,请为荆轲大行国葬。闻得
太子丹决意与秦军会战,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为燕国谋划出一个成事之局:大
肆铺排荆轲葬礼,秘密邀集代国、齐国、魏国、楚国并匈奴单于会葬,达成合纵
联军,大举会战秦国!太子丹当即拍案决断:派宋如意为特使,赶赴最要紧也是
最可能达成盟约的代国;其余四名能事大吏,分别赶赴齐、魏、楚与匈奴,约期
一月之后会葬荆轲。与此同时,太子丹以燕王名义下书朝野:上卿荆轲为天下赴
义,大燕举国服丧,以彰烈士志节。王书颁行三日,燕国城乡触目皆白,国人愤
激流涕大呼复仇之声几乎淹没了蓟城。太子丹趁势而上,立即下令各郡县征发义
勇,入军抗秦。这时,宋如意从代国匆匆归来,非但带来了代国将以十万之众结
盟会战秦军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代王赵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连夜举
行大宴,为代王赵嘉的特使洗尘。
这场小宴密商,一直持续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旧赵国平原君赵胜之孙,名曰赵平。这个赵平,在赵国灭亡之
前已经承袭了平原君封号。赵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于赵平的谋划拥戴。赵嘉
做了代王,赵平便做了代国的丞相。赵平气宇轩昂,全无故国破灭后的委顿之相
,一如既往的豪气勃勃,谈吐之间气度挥洒,俨然大国名臣。太子丹一见之下,
竟是大为歆慕。赵平先大体叙说了代国情势:秦军破赵之后,赵国有封地的贵胄
悉数逃亡,渐渐汇聚到代郡;去岁立冬之时,拥立赵嘉为代王,号为代国;目下
之代国,有土地三百余里,民众五十余万,官吏军兵与王城君臣合计二十余万。
末了,赵平慷慨激昂道:“赵国,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万,仍算得一
个中等诸侯国也!会战抗秦,代王将出精兵十万,连同燕国三十万大军,战胜秦
军大有成算!”
“代国以何人为将?”太子丹最担心没有大将统军。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国丞相么?”太子丹惊讶了。
“将相一身者,战国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诚能为将,胜秦有望!”宋如意着意赞叹了一句。
“两国联兵,存燕复赵,全赖平原君也!”太子丹郑重起身,深深一躬道,
“丹请平原君为联军统帅,统一调遣会战秦军,君幸勿复燕国之诚也!”
“太子信平,夫复何言哉!”
觥筹交错中,会战大计决断了:代国赵平为联军统帅,燕国宋如意为军师;
无论他国出兵与否,两国都将在秋八月会战秦军!其后半月之间,四路特使接踵
回燕,果然一无所成。齐国已经沦为偏安避战之海国,笃信齐秦互不攻战盟约,
多年疏离中原,根本不想卷进对秦战事。魏国倒是有大臣跃跃欲试,谁知刚刚即
位的新魏王魏假却是畏秦如虎,连燕国特使见也不见,便一口回绝了。楚国的春
申君已经死了,楚国也如同齐国一样,抱定了回避秦国之策,以山遥水远鞭长莫
及为说辞,回绝了燕国。匈奴单于倒是雄心勃勃,无奈却被蒙恬大军卡住了南下
咽喉,根本无法越过阴山;老单于便以相机助战为名,答应拖住蒙恬大军,不使
其南下助战王翦的主力大军。
太子丹立即赶赴燕山行宫,对燕王喜禀报了诸般进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
担心四方拒绝合纵,只担心燕国三十万大军没有统军名将。燕王喜颇为神秘地一
笑,极其自信地摇着一颗雪白的头颅道:“国运昌盛,非在名将,而在借力也。
当年,先祖燕文公首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