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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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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朝会者,每年一次或两次之君臣大会也。战国时期大战连绵,各国大朝会很少,国事决策大都由以国君、丞相、上将军三驾马车组成的核心会商决断,至多再加几位在朝重臣。战国后期,山东六国对秦国威胁大大减小,只要秦国不主动用兵,山东六国根本无力攻秦。也就是说,这时候的秦国,是唯一能从容举行大朝会的国家。举凡大朝会,郡守县令边军大将等,须得一体还国与会。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亲政以来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颁行王书,没有了以往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远。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无不分外敬事,接书之日,安置好诸般政事军事,纷纷兼程赶赴咸阳。期限前三五日,远臣边将业已陆续抵达咸阳,三座国宾驿馆眼看着一天天热闹起来。新朝初会,官员们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达,一则是敬事王命,再则也有事先探访上司从而明白朝局奥妙之意。
  秦国法度森严,朝臣素无私相结交之风,贵胄大臣也没有大举收纳门客的传统。然则,自吕不韦领政几二十年,诸般涉及“琐细行止”的律条,都因不太认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国朝臣官吏间也渐渐生出了敬上互拜、礼数斡旋的风习,虽远不如山东六国那般殷殷成例,却也是官场不再忌讳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吕不韦大建学宫大举接纳门客之后,秦国朝野的整肃气象,渐渐淡化为一种蔚为大观的松动开阔风习。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寻常,远臣边将们都带来了“些许敬意”,纷纷拜访上司大员,再邀上司大员一同拜访文信侯吕不韦,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风靡咸阳的官场通则。
  吕不韦秉性通达,素有山东名士贵胄之风,从来将官员交往视做与国事无涉的私行,收纳门客也没有任何忌讳。在吕不韦看来,礼仪结交风习原本便是文华盛事,秦国官场的森森然敬业之气,则有损于奔放风华,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东六国一筹。唯其如此,吕不韦大设学宫,广纳门客,默许官员私相交往,确实是渐渐破了秦国官场人人自律戒慎戒惧的传统风习。吕氏商社原本豪阔巨商,娴熟于斡旋应酬,府中家老仆役对宾客迎送得当。吕不韦本人更是酬酢豪爽,决事体恤,官场烦难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时一言以决之。如此长期浸染,官员们森严自律渐渐松动,结交之意渐渐蓬勃,对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亲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饮宴决事为无上荣耀。
  此次新王大朝,关涉朝局,远臣边将来到咸阳,自然更以拜访文信侯为第一要务。嫪毐之乱后,远臣边将们风闻文信侯受人厚诬,秦川又出了红霾经月不息的怪异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虚实。人各疑窦一大堆,而又绝不相信年青的秦王会将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马抛开,更要在文信侯艰难之时深表抚慰与拥戴。在国的大臣们虽觉察出吕不韦当国之局可能有变,然经下属远臣的诸般慷慨论说,又觉不无道理,便也纷纷备下“些许敬意”,怀着谨慎的试探,陪伴着下属远臣们络绎不绝地拜访文信侯来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吕不韦府邸前车马交错,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庭院林下池边厅堂,处处大开饮宴,各式宴席昼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阳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场风景。
  依然是一团春风,依然是豪爽酬酢。满头霜雪的吕不韦分外矍铄健旺,臧否人物,指点国事,谈学论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几分豁达与深厚。一时间人人释怀,万千疑云在快乐的饮宴中烟消云散了。
  “辅秦三朝,老夫足矣!”吕不韦的慨然大笑处处回荡着。
  拜访者们无不异口同声:“安定秦国,舍文信侯其谁也!”
  谁也没有料到,三日后的大朝,竟是一场震惊朝野的风暴。
  立冬那日,朝会一开,长史王绾便宣示了朝会三题:其一,廷尉六署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上书;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饮宴中丝毫未见消息?远臣边将们一阵疑惑,纷纷不经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见吕不韦一脸微笑气度如常,远臣边将们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处高而守密,公心也!
  进入议程,白发黑面的老廷尉第一个出座,走到专供通报重大事宜的王座阶下的中央书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开的一大卷竹简,便字字掷地地备细禀报了嫪毐罪案的处置经过、依据律条并诸般刑罚人数。大朝会法度:主管大员禀报完毕,朝臣们若无异议,须得明白说一声臣无异议,而后国君拍案首肯,此一议题便告了结。嫪毐乱秦人神共愤,谁能异议?老廷尉的“本案禀报完毕”话音一落点,殿中便是哄然一声:“臣无异议!”
  秦王政目光巡睃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说话。
  “臣有异议!”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异议?”长史王绾依例发问。
  “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蒙恬。”年青大臣自报一句官职姓名。
  “当殿申明。”王绾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见录写史官已经点头,示意已经将自己姓名录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声开说:“臣曾参与平乱,亲手查获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凭据。查获之时,臣曾预审嫪毐心腹同党数十人,得供词百余篇。乱事平息,臣已将凭据与供词悉数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归总了结,臣所查获诸多凭据之所涉罪人,却只字未提。蒙恬敢问老廷尉:秦国可有法外律条?”
  “国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无法外之法,为何回避涉案人犯?”
  “此事关涉重大,执法六署议决:另案呈秦王亲决。”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报。”
  “如此,臣请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转身对着王案肃然一躬,“昭襄王护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贵,王不枉法。臣请大朝公议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肃然一躬:“既有异议,唯王决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国中,宁有贵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准咸阳令蒙恬所请:老廷尉公示案情凭据。”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声在殿中回荡起来,“平乱查获之书信物证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预审证词三十一卷。全部证据证词,足以证明:文信侯吕不韦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将执法六署勘定之证据与事实一一禀报,但凭大朝议决。”
  举殿惊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砺声音在大殿中持续弥漫,一件件说起了案件缘由。从吕不韦邯郸始遇寡妇清,到嫪毐投奔吕不韦为门客,再到吕不韦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实施嫪毐假阉,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过程除了未具体涉及吕不韦与太后私情,因而使吕不韦制作假阉之举显得突兀外,件件有据,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有余。
  举殿大臣如梦魇一般死寂,远臣边将们尤其心惊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齿的行径,竟是文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国,在天下,嫪毐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了。可谁能想到,弄出这个惊世乌龟者,竟然是辅佐三代秦王的旷世良相?随着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声,大臣们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吕不韦,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问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实?”蒙恬高声追问。
  面色苍白的吕不韦,艰难地站了起来,对着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有说,径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们还是梦魇一般寂然无声。
  初冬时节,纷扰终见真章。
  秦王颁行朝野的王书只有短短几句:“查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背臣德,终使秦国蒙羞致乱。业经大朝公议,罢黜吕不韦丞相职,得留文信侯爵,迁洛阳封地以为晚居。书发之后,许吕不韦居咸阳旬日,一俟善后事毕,着即离国。”王书根本没有提及《吕氏春秋》,更没有提及那次关涉治国之道的朝堂论争。
  到丞相府下书的,是年青的长史王绾。宣读完王书,看着倏忽之间形同枯槁的吕不韦,默然良久,王绾低声道:“文信侯若想来春离国,王绾或可一试,请秦王允准。”吕不韦摇摇头淡淡一笑:“不须关照。三日之内,老夫离开咸阳。”王绾又低声道:“李斯回泾水去了。郑国要来咸阳探访文信侯,被在下挡了。”吕不韦目光一闪,轻声喘息道:“请长史转郑国一言:专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绾有些困惑:“此话,却是何意?”吕不韦道:“你只原话带去便了。言尽于此,老夫去矣!”说罢一点竹杖,吕不韦摇进了那片红叶萧疏的胡杨林,一直没有回头。王绾对着吕不韦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车去了。
  暮色之时,吕不韦开始了简单的善后。
  之所以简单,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做了事先绸缪。吕不韦要亲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紧的一宗善后事宜——得体地送别剩余门客。自蒙恬在南门竖立商君石刻,门客们便开始陆续离开文信学宫。月余之间,三千门客已经走得庭院寥落了。战国之世开养士之风,这门客盈缩便成了东公的时运表征。往往是风雨未到,门客便开始悄然离去,待到夺冠去职之日,门客院早已经是空空荡荡了。若是东公再次高冠复位,门客们又会候鸟般纷纷飞回,坦然自若,毫不以为羞愧。养士最多且待客最为豪侠的齐国孟尝君,曾为门客盈缩大为动怒,声言对去而复至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赵国名将廉颇,对门客去而复至更是悲伤长叹,连呼:“客退矣!不复养士!”
  此中道理,被两位天下罕见的门客说得鞭辟入里。
  一个是始终追随孟尝君的侠士门客冯,一个是老廉颇的一位无名老门客。冯开导孟尝君,先问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看着空荡荡冷清清的庭院,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冯坦然地说:“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争门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恶暮,在暮市无物无利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尝君这才平静下来,接纳了归去来兮的门客们。
  廉颇的那个无名老门客,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感喟,其说辞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绝。在老廉颇气得脸色铁青大喘气的时候,老门客拍案长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我则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话语翻译过来,更见生动:啊呀,你才认识到啊!当今天下是商品社会,你有势,我便追随你,你失势,我便离开你。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说个通透,老廉颇没了脾气。
  吕不韦出身商旅,久为权贵,对战国之士的“市道交”却有着截然不同于孟尝君与廉颇的评判,对门客盈缩去而复至,也没有那般怨怼感喟。吕不韦始终以为:义为百事之本,大义所至,金石为开。当年的百人马队,为了他与子楚安然脱赵,全部毁容战死,致使以养士骄人的平原君至为惊叹。仅此一事,谁能说士子门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门客既多,必然鱼龙混杂,以势盈缩原本不足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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