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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两年后,在族长主持下加冠的李斯,已经是一个精明练达的吏员了。倘若长此以往,李斯做到郡署的钱啬夫(掌财货)之类的实权大吏,几乎是指日可待的。
然则,李斯不甘如此。事务之暇刻苦自学,李斯读完了眼前能够搜罗到的所有简策书文,知道了天下大势,也大体明白了楚国是内乱不息的危邦,纵然做得一个实权大吏,也随时可能被无端风浪吞没,如同自己的父亲兄长一样无声无息消失。然最令李斯感触的,却是老鼠境遇带给他的人生命运之感悟。李斯日每进出官仓,常常眼见硕大的肥鼠昂然悠然地在粮囤廊柱间晃荡,大嚼官粮吱吱嬉闹,其饱食游乐之状令人欣羡。而进入茅舍厕下,其鼠则常在人犬之下狼狈窜突,奋力觅食而难得一饱,终日惊恐不安地吱吱逃生。两相比较,李斯深有感喟:“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从那时起,李斯有了一个最质朴的判断: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必须脱离自己的处身之地,离开上蔡,甚至离开楚国。
终于,在加冠后娶妻的那一年,李斯听到了一个消息:大师荀子入楚,得春申君之助,虚领兰陵县令而实开学馆育人。李斯没有片刻犹豫,辞去了小吏,以父兄用血肉性命换来的些许抚恤金以及自己清苦积蓄的六千铁钱,安置好了年青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寻觅到了兰陵苍山,拜在了荀子门下。
用时人话语说,李斯从此开始“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自入荀子门下,李斯刻苦奋发,四年没有归乡。荀子明察,屡次在弟子们面前嘉奖李斯云:“舍家就学,李斯堪为天下布衣楷模矣!寻常士子少年就学,既无家室之累且有父母照拂,犹多惶惶不安也。李斯孤身就学,既无尊长照拂,又忍人伦之苦,难亦哉!”唯其如此,四年后李斯归乡,荀子破例以兰陵县令的名义给了李斯一道通行官文。李斯凭此官文,在兰陵县署领得一匹快马,以官差之身南下,大体可在立冬前抵达上蔡的汝水家园。
这日行至陈城郊野,李斯不想进商旅云集风华奢靡的陈城,在城外官道边的驿站住了下来。生计拮据,李斯得处处计较。既有官身之名,又有兰陵官文,自然是住进官府驿站合算。驿站有两大实惠:一是食宿马料等一应路途费用,不须自家支付,离站上路之时,还配发抵达下站之前的干肉干粮;二是没有盗贼之扰,住得安生实在。这一点,对李斯很是要紧。毕竟,抚慰妻儿的些许物事一旦丢失,李斯归家的乐趣便会了然无存。驿站也有一样不好:入住者的食宿皆以官爵高低分开,使诸如李斯这般有志布衣者常感难堪。然则,李斯是不能去计较这些的。
进了驿站,李斯被官仆领到了最简陋的县吏庭院。寻常官吏住在驿站,往往有不期而遇的同僚须得应酬。李斯没有这等应酬,也无心与任何人做路遇之谈,吃罢官仆送到小屋的一鱼一饭,自己提来一桶热水擦洗,然后上榻大睡,天亮立即上路。走进榻侧隔墙后的小小茅厕里擦洗时,李斯一瞥石礅上那窝成一团的粗织汗巾,不禁眉头一皱。依着规矩,驿站房屋无论等次高低,沐浴擦洗的器物都是新客换新物。这方汗巾显然是前客用过的,官仆却没有及时更换。李斯若唤来官仆,更换新汗巾也是很快当的,但李斯没有这般心情,况这方汗巾虽窝成一团却也没有过甚的汗腥龌龊,用了也就用了。
李斯拿起那方汗巾一抖,啪啦一声,一宗物事掉在了地上。
“书卷!”李斯听到这种再熟悉不过的竹简落地声,不禁大奇。
打量四周,李斯立即断定:此书必是前客须臾不离其身之物,在擦洗之时放在了石礅上,走时却懵懂忘记了。李斯忘记了擦洗,捡起地上套封竹简,眼前陡然一亮!卷册封套是棕色皮制,两端各有锃亮光滑的古铜帽扣,皮套之皮色已经隐隐发白起绒,显然是年代久远之物。再仔细打量,两端铜帽上各有两个沟槽,还有两个已经完全成为铜线本色的隐隐刻字——缭氏!显然,这是一卷世代相传的卷册。
李斯没有打开封套,回身立即擦洗起来。便在此时,急促的叩门声啪啪大响。李斯喊了一声:“门开着!自己进来。”立即有重腾腾脚步砸进小厅,浑厚嗓音随即响起:“在下鲁莽入室,先生见谅。”李斯隔墙答道:“足下稍待,我便出来。”墙外人又道:“足下衣物尚在榻间,我在廊下等候便了。”李斯隔墙笑道:“也好!赤身见客毕竟不宜。”片刻之后,李斯光身子绕过隔墙穿好袍服,这才走到廊下。庭院寂寂,只有一个长须红衣人的身影在树下静静站着。李斯一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方才叩门者?”长须红衣人快步走来一拱手道:“在下大梁缭子,秋来入楚游历,不意丢失一物,一路找来未曾得见。思忖曾在此间住过三日,是故寻来询问一声,不知足下在室可曾得见多余之物?”李斯道:“足下所失何物?”长须红衣人道:“一卷简册,牛皮封套,铜帽刻有两字。”李斯从袖中捧出道:“可是此物?”长须红衣人双手接过稍一打量,惊讶道:“足下没打开此书?”李斯道:“此乃祖传典籍,我非主人,岂能开卷?”长须红衣人当即肃然一躬:“足下见识节操,真名士也!缭敢求同案一饮。”李斯慨然一笑:“路有一饮,不亦乐乎!足下请进,我唤官仆安置酒菜。”长须红衣人大笑:“足下只须痛饮,余事皆在我身!”转身啪啪拍掌,驿丞快步而来。长须红衣人对驿丞一拱手道:“敢求驿丞上佳酒菜两案,与这位先生痛饮。”驿丞恭敬如奉上命:“公子有求何消说得,片刻即来。”一转身风一般去了。李斯颇有迷惑,此人住县吏小屋,却能得驿丞如此恭敬,究竟何许人也?
不消片刻,两案酒菜抬进。除了兰陵酒,菜肴是李斯叫不出名目的两案珍馐。长须红衣人一拱手笑道:“兄勿见笑,此间驿丞原是家父故友之后,世交。你我放开痛饮便是!”李斯不善饮酒,对兰陵果酿酒却是独有癖好,一时分外高兴。及至大饮三五爵,两人俱感快意,话题滔滔蔓延开来。红衣人笑云:“足下博学之士,何无开卷之心哉!”李斯笑答:“我固有心,只恐开得一卷生意经,岂不扫兴也?”红衣人哈哈大笑:“兄有谐趣,大妙也!人云,得物一睹,其心可安。兄有古风,得物而视若无睹。我便开卷,请兄一观生意经!”说罢拉开封套,展开那卷竹简已经变得黑黄的卷册,双手捧起道:“百余年来,此书非缭氏不能观也。然人生遇合,兄于我缭氏有护书之恩,该当一观,至少可印证天下传言非虚。”李斯本当推辞,然见其人情真意切蕴含深意,不觉接过了那卷黑黄的竹简。
“尉缭子?!”一看题头,李斯惊讶得连酒爵也撞翻了。
“人云尉缭子子虚乌有,兄已眼见矣!”红衣人大是感慨。
“尉缭子兵法久闻其名,不见其书,李斯有幸一睹,心感之至!”
“足下,苍山学馆大弟子李斯?”
“正是。得见经典,不敢相瞒。”李斯不问对方如何知晓,慨然认了。
“我乃第四代尉缭,见过先生。”红衣人郑重起身肃然一躬。
“学子之期,李斯不敢当先生称谓。”李斯连忙还以大礼。
“好!你我兄弟交,干!”尉缭子分外爽朗。
“得遇缭兄,小弟先干!”李斯慨然一爵。
那一夜,两人直饮到天亮意犹未尽。尉缭子力邀李斯到他的陈城别居小住,李斯毫不犹豫地去了,一住旬日,几乎忘记了归乡……此后倏忽十年,李斯再也没有见过尉缭子。那日蒙武举荐尉缭子,李斯实在有些意外。本心而言,李斯早该举荐尉缭子,使秦国设法搜寻这个大才。可李斯心中的尉缭子,始终是一个刚硬反秦的六国合纵派,不可能入秦效力。当年两人初交论天下,尉缭子将秦国看作天下大害,认为只有六国合纵最终灭秦才是天下出路。如此之人,何能入秦?纵然在蒙武举荐之后,李斯心下仍在疑惑蒙武的秘密消息。在关外大营,蒙武又快马密报,说尉缭子已经进入函谷关。李斯大是惊喜,当时禀报秦王,君臣立即兼程赶回了咸阳。可是,旬日过去,尉缭子还是没有踪迹,李斯又把持不准了——当年的尉缭子是决然反秦的合纵派,十年之后,尉缭子会以秦国为出路么?
月下竹林旁,李斯与尉缭子正在对坐畅饮。
兰陵酒依然如故,那是李斯迎接家室时楚国故吏着意送的一车五十年老酒,一开坛便引得尉缭子耸着鼻头连声赞叹。菜却是一色秦式:炖肥羊、蒸方肉、藿菜羹、厚锅盔等等满当当一大案。尉缭子直呼秦人本色实在,甚话没说,与李斯先干了三大碗兰陵老酒。撂下大碗,李斯这才笑问一句:“缭兄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年何处去了?”尉缭子慨然一叹:“天下虽大,立锥难觅,离群索居而已!”李斯奋然拍案:“缭兄大才,何出此言?来秦便是正途!”尉缭子淡淡一笑却转了话题:“斯兄,还记当年那卷简册否?”李斯大笑道:“你我因简册而遇合,刻刻在心耳!”尉缭子道:“十年之期,它终究编修成型了。”李斯大是惊喜:“如此说来,天下又有一部兵法大作问世!来,贺缭兄大功,干!”两人干罢,李斯又道:“缭兄兵书既成,以何命名?”尉缭子笑道:“就以世风,算是《尉缭子》便了。这部兵法起于先祖,改于大父,再改于父亲。我,又加进了数十年以来的用兵新论,算是四代人完成了这部兵法。”李斯不禁感慨中来:“人言将不过三代。缭氏四世国尉,又成不世兵法,以至人忘其姓氏而以官位为其姓氏,天下绝无仅有也!”尉缭子哈哈大笑:“斯兄谐趣也!以官为姓,远古遗风而已,安敢以此为荣哉!”李斯笑得一阵,突然转向方才被尉缭子绕开的话题:“缭兄此次入秦,总非无端云游了?”尉缭子没有正面可否,却道:“愿闻斯兄对秦国之评判。”
“民众日富,国力日强,一统天下,根基已成!”
“当今秦王如何?”
“当今秦王,不世君主也!怀旷古雄心,秉天纵英明,惕厉奋发,坚刚严毅,胸襟博大。一言以蔽之,当今秦王,必使秦国大出天下!”
“斯兄不觉言过其实?”
“不。只有不及。”李斯庄重肃然。
“我闻秦王,与斯兄之说相去甚远矣!”
“愿闻缭兄之说。”李斯淡淡一笑。
“我闻秦王,蜂準,长目,摯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如此君王,斯兄何奉若神明?”
“缭兄何其健忘,此话十年前说过一次也!”
“此说非我说。人云乃相学大师唐举之说。”
“任谁也是邪说!山东流言,假唐举之名而已。”
“阴阳家如此说,总归不是空穴来风。”
“一别十年,缭兄何陷荒诞不经之泥沼?”
“我,可否见见这个秦王?”尉缭子颇显神秘地一笑。
“缭兄也!”李斯慨然一叹,“山东士子入秦,初始常怀机心。缭兄试探李斯,李斯夫复何言!据实说话,李斯当初入秦也曾瞻前顾后机心重重。多年体察下来,李斯方觉机心对秦之谬也!奉告缭兄:秦国非山东,唯坦荡做事,本色做人,辄怀机心者,自毁也!”
“如此说来,老夫更要见见这个秦王了。”
“该!自家评判,最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