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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如春申君黄歇,其封地几乎全数在淮北,曾以苟子为名义县令的兰陵县便包
括其中。也就是说,此时的淮北淮南事实上已经成为楚国大族封地的集中区域,
实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两淮,只要两淮地带的世族大臣赶回了郢寿,楚国的要
害力量也就差强齐全了。
负刍懊悔的是,去岁王贲狂飙般奇袭淮北连下十城,举国震恐,遂仓促议决
:除以项燕为大将军调集兵马外,其余世族大臣一律赶回封地征发军辎粮草赶运
都城。当时令负刍感奋不已的是,世族大臣们非但一致赞同了他的决断,且人人
马不停蹄地连夜离开郢寿赶回了封地。而今想来,大臣们匆匆赶回封地,全然是
急于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祸,否则,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锐们如何一个都
没赶回,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究其实,还不都是留着青壮谋划本族生路,
岂有他哉!
“会商军事,大将军能到么?”
低声说话的是大司马景柽。数十年来,景氏部族与项氏部族一直是楚国的军
事栋梁,景氏居执掌关防军政的大司马,项氏居执掌兵马的大将军。朝会既要议
决抵御秦军,最要紧的自然是大将军项燕。故此,景柽一句低声发问,大臣们却
是如雷贯耳浑身一震。
“左将军项梁与朝——”
殿外一声长报,负刍君臣更是惊讶,目光齐刷刷聚集殿门。在这片刻之间,
一员年青将军快步走进了门厅,一头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胄灰蒙蒙不辨颜色,
脸颊似乎还有一道血痕。负刍与大臣们不禁脸色骤变,竟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将军没有丝毫停顿,匆匆大步走到王台前一拱手,高声道:“左军主将项梁,
参见楚王!见过诸位大人!”
“项,项梁,大将军如何了?”负刍慌乱得几乎撞倒了王案。
“大将军正在集结大军,向汝阴要津开进!”
“没,没有开战?”
“秦军抵达洧水,正谋过境安陵,距我军尚远!”
“好,好好好……”负刍脸上笑着,人却瘫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给年青的项梁捧来了一罐凉茶。项梁感
激地对老臣一拱手,接过大罐汩汩一阵牛饮,茶水流溅得脖颈胸前一大片,泥土
蒙蒙的甲胄斗篷顿时斑斑驳驳,在冠带整洁鲜亮的老臣们面前颇见狼狈。饶是如
此,项梁自家却浑然不觉,一阵牛饮后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
又对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忧,大将军遣末将还都禀报:因淮南诸军尚未抵达
,不能还都与会,敢请朝会之后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阴、城父两地输送粮草
,并着力筹划大军冬衣与兵器箭镞!”
“完了?”缓过神来的负刍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大将军之言禀报完毕。”
“大将军没说,仗如何打法了?”
“战事尚在谋划,须依据秦军动向而定……”
“大谬!大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苍老声音如风中树叶,“强敌业
已逼近国门,战场方略却‘尚在谋划’?项燕素称知兵,如此岂非儿戏!秦军既
然尚远,便当还都与朝共商大计。今项燕既不与朝,又无方略,只大张口要粮草
,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几曾有过如此大将军啦!”
大臣们不说话了,连楚王负刍也板着脸不说话了。年青的项梁颇见难堪,却
竭力平静着心绪,也没有说一句话。世族大臣们原本期望这个在楚军中颇有声名
的年青悍将会暴跳如雷,或可借机搜求得项氏拥兵自重的些许罪证,孰料这个黝
黑精悍的年青将军竟能隐忍不发,一时倒凉冰冰滞涩了。毕竟,项氏也是世家大
族,目下又是军权在握支撑楚国,昭氏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总领政事,
发作一通尚算无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对项氏大将发作了。
“项梁,老夫问你。”大司马景柽说话了。
“敢请指教。”
“大军南进汝阴、城父,可是畏秦避战之策?”
“汝阴、城父,向为郢寿北部两大要害。我大军进驻两地,正是扼秦军咽喉
要道,使秦军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马之论,末将以为诛心过甚!”
“也算一说。”景柽耸了耸雪白的长眉,“另则,大军粮草与衣甲兵器,此
前皆有征发,目下未曾开战,如何便有了亏空?”
“对!此问才是要害啦!”几个老臣一齐拍案了。
“此前征发之粮草辎重,目下全数在仓,并未进入项氏封地!诸位若有疑虑
,随时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项梁先了却了大臣们的心病,又奋然道,“秦强
我弱,此战关乎楚国存亡!若不能凝聚国力做长久抗秦之谋划,仅将此战看作一
战之战,则楚国必步韩赵燕魏之路!而若做长久鏖战预谋,则粮草辎重远远不足!此乃大将军之意,末将言尽于此。”
大臣们真正无话可说了。项梁慷慨激昂,说的是严酷事实,是迫在眉睫的大
灾难。这一点,老辣的世族大臣们还是有数的。去岁王贲军的狂飙突袭之后,楚
国君臣对秦国虎狼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回,再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诸般盘诘疑
虑者,传统政风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负刍原本是精明机变的王族公
子,盛年夺位,也算得多有历练,对秦楚此战更不会懵懂。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
,楚国君臣们心照不宣地撇开了项梁,开始议论起如何抗击秦军的具体事宜了。
暮色降临,君臣们终于一致认可了四则对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马
景柽为特使,严厉督导尚在半途的数万淮南军尽速北上归属项燕;其二,以令尹
昭恤兼领大军后援诸事,全力督导大族封地的粮草征发与输送;其三,水军舟师
由江东进入淮水,预为郢寿南迁退路;其四,以洞庭郡为南迁都城所在,万一此
战失利,则南下以云梦、洞庭两大泽为屏障,以水师与秦军周旋。
诸般谋划妥当,楚王负刍又设宴为项梁洗尘。楚国君臣都着意抚慰了这位年
青大将,殷殷叮嘱了诸多向大将军项燕的抚慰褒奖。及至楚王王命拟好,已经时
近三更。年青的项梁心情火急,执意拒绝了楚王赏赐其王城夜居的殊荣,要连夜
赶赴汝阴。负刍遂大加褒奖,下令宣达王命的特使随项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
项梁马队连夜出郢,风驰电掣向北去了。
项燕巡视完两地军营,心头的乌云更重了。
自去岁奉命为抗秦大将军,倏忽将近一年,最根本的大军集结尚未全部完成
,诸多部署运筹更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阴要塞的营垒差强完成,
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垒却变成了土木壁垒;城父要塞的营垒,索性一道土沟,再加
一道土墙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将令是三个月出箭五十万支,可堪堪一年还不
到十万……凡此等等,无论项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屡屡发作,各部将军与军务司马
们都不做任何辩解,挨一顿霹雳斥责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着蠕动着。项梁
几次拿起令箭要行军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软塌塌掉进了帅案的箭壶。楚国,这就是楚国,楚王尚且乏力,你项燕又能如何?
便说最要害的大军调集。依照目下军制,楚国军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个关塞城防的守军。战国之世,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地广,大
约将近两百座城邑,设防城池大约五六十座,合计军兵大约三十万上下。除了几
处由国府大司马直辖的要害关城,此等城防守军的辎重粮草衣甲器械等,素来由
国府与城池所在封地共担。所在地封主乐此不疲,常常给予城防军将士种种额外
补偿。久而久之,邦国城防军大多成为实际上的封主私兵,极难调出本地。
其二,王室国府直属的大军,合计大约四十余万。除去水军舟师几近十万,
陆地马步军差强三十余万。这是楚国唯一可随时开出的主力军。依照楚国后期大
势,这三十余万大军的经常性驻地是四个大本营:一军驻守淮北重镇陈城郊野,
应对中原;一军驻守郢寿北部之汝阴要塞,一军驻守郢寿背后之淮南,前后拱卫
都城;一军驻守江东吴中之地,应对频繁多发的吴越之乱。四大驻军,多则八九
万,少则三五万,因时因战而流动。
其三,直接隶属于王室与各方官署的军兵,大体在十余万。主要有:隶属于
柱国将军的都城护卫军,隶属于郎尹、郎中两将军的王室护卫军,隶属于司败(
掌刑罚)署的捕盗及监狱守军,隶属于关吏的盘查关防的军兵等等。除非国破之
战,此等军兵几乎永远不可能用于战场。
如此三方大军,项燕能够以王命兵符调集者,实际只有第二种,即国府直属
大军。自调兵急令发出之后,项燕立即从郢寿赶到了汝阴,建立了幕府。汝阴地
处汝水下游之南,是濒临淮水北岸的寿春(郢寿)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
一道天然屏障,是狙击秦军南下的要害关塞。项燕是一位清醒实际的将领,对楚
国大势有着清醒的评判。若是楚国军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战略自然是以更
北面的陈城为根基,大军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时机有利时伺机反击秦军。然则
,目下的楚国已经是支离破碎,统属之难无以言说。更有一点,楚国南迁郢寿时
,几乎将丰饶富庶的陈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锐减,粮草辎重全然没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陈城为根基,只怕粮草辎重输送的数百里长线会立即成为秦军最好的
施展所在。粮道一旦被遮绝,楚军只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大战的赵军,项燕也
必是第二个赵括无疑。当此之时,项燕只能收缩防线,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军
力,扼守咽喉与秦军一战,舍此奈何?然则,那些不谙军情不知兵法却又闭塞昏
聩的老世族大臣们,心下却只恪守着“抗秦必以淮北陈城重镇为根基”的传统方
略,对他的苦心运筹种种指责多方质疑,甚或以迟滞大军迟滞粮草相要挟,远离
庙堂的项燕真有些百口莫辩了。
迄今为止,除了原驻汝阴的三万步军,抵达汝阴大营的只有陈城八万步骑混
编大军。陈城军之所以能如期南下,还在于项燕的嫡长子项梁是陈城军主将。而
淮南的八万精锐步军距离汝阴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个月竟还迟迟黏在半道。江
东的十余万步骑,也在北上抵达淮水南岸的淮阴要塞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停滞不前
了。也就是说,项燕能调的四支军马,目下只到了两支十一万,两支主力大军则
做了泥牛入海。
“江东大军如此迟滞,岂有此理!”
愤然之下,项燕派出项梁——国家艰危之时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可以信任,
这也是项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赶赴淮阴查勘实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亲
赴郢寿诉诸楚王了。旬日后,项梁风尘仆仆赶回,诉说了江东军的迟滞原因。而
这一切,还都是时任江东军裨将的项燕的次子项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项
梁的:江东军主将景焯接到大司马叔父景柽的密件,说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项氏在
江东聚结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