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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断江淮,隔绝荆楚,主力直下淮北决战!”
“主力大军用兵几何?”
“四十万上下。”
“为何?”
“淮北决战之后连下江南岭南,需一气呵成!”
“只说两淮破楚,兵力几何?”
“三十万之内。”
“二十万如何?”
“若两步分开,二十万该当无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阵,高声吩咐酒来。赵高快步捧来两坛老秦酒,嬴政王贲各
举一坛,仰脖子汩汩一阵猛灌了下去,夕阳之下脸色顿时红成了一团火焰。秦王
凝望着枕在西山的落日,兴致勃勃地道:“王贲啊,灭楚之战再度领军如何?”
王贲一拱手高声道:“君上,我善奔袭战,追歼燕代残部最佳!”嬴政没有回身
,呵呵笑道:“说灭楚说灭楚,你偏纠缠燕代。那你说,灭楚之战谁堪领兵?”
王贲道:“杨端和、辛胜、李信,俱能独当一面!”秦王回身道:“谁最佳?”
王贲慨然道:“谋勇兼备,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着王贲不说话。良久,嬴政喟然一叹道:“王贲者,无愧国之良将也!”王贲顿时手足无措,
脸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日朝会再举,专一议决对楚进兵。
议决灭国战事,一则议进兵总方略,一则议投入总兵力。前者关乎全局铺排
,后者关乎大军调遣及各方配合。朝会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遮绝江淮
,攻取淮北”的总方略,最后提出二十万大军灭楚。几乎所有的年青大将都赞同
李信谋划,王贲做了些许细节补充,唯独赵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文臣座区,李
斯始终没说话,尉缭大体赞同唯觉兵力稍显单薄,王绾则着意申明无论方略如何
都会全力谋划后援。其余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赞同李信。也
就是说,整个朝会没有一个人对李信方略持异议之说。从始到终,对于军事最要
害的两位上将军却一直没有正式陈述。蒙恬说,楚地与草原之战不同,近年揣摩
不多,不好置评。王翦却是只听不说,一副睡态时有鼻涕眼泪,似乎已经苍老不
胜疲惫了。
“老将军,该当说说了。”举殿热辣议论,嬴政笑着高声一句。
“啊,该,该老朽说话么?”
王翦揉着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称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声。
王贲很是不悦地看了看父亲,又狠狠地响亮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王翦却浑然不
觉,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见,灭楚,还是得六十万兵力。
至于战法,老朽以为,当以战场大势相机决断。此时,老朽胸中没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说完没说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声。这种笑声,与其说是嘲
讽,毋宁说是大臣将军们因王翦不可思议地一连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惊愕与
滑稽,觉得这个老人家实在可乐。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阵,拍案一叹道
:“上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举殿安静,颇见惊愕
,嬴政似觉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将军已经陈述了方才之见。自
来军争方略仁智互见,各执一词不足为奇。灭楚战事,容本王与丞相、上将军、
长史、国尉等再行会商,之后立即实施。散朝。”
二、父子皆良将 歧见何彷徨
王贲刚在府门前下马,守候在门厅的家老立即迎了上来。
散朝之后,父亲的护卫骑士给王贲传了父亲四个字:夜来回府。王贲当时只
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匆匆上马走了。晚汤之后,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贲只
好快快过来了。依目下爵位,王贲在咸阳出行当乘六尺伞盖的轺车,然王贲素来
不事张扬,更不想在父亲府邸前冠带高车,故此便服骑马,护卫也不带只身来了。近日,王贲自己也觉迷惑,原本一见父亲便局促不堪,很有些怕这个上将军父
亲。可自从南下中原独当战局之后,王贲却越来越觉得父亲很有些令他不适的做
法:对王命太过拘泥,对军政大略太过收敛,多次放弃该当坚持的主张,言行举
止诸方面都不如从前洒脱。以前,王贲是极其敬佩父亲的。但南下之后,尤其是
父亲班师还都后在大朝会的老态,令王贲既觉难堪又觉困惑,既往对父亲的崇敬
流水般没了踪影,只要看见父亲便不自觉地郁闷烦躁。
“少将军,请跟老朽来。”家老恭谨细心一如往昔。
“这是家,我找不见路么?”王贲脸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将军在另处等候少将军。”
“你只说地方,我自己去。”
“还是老朽领道。府下格局稍变了些许,只怕少将军不熟也。”
“旧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将军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饶舌了。”
王贲跟着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来,果然眼生得不认路了。原本,这座上将军
府邸占地虽然很大,却是空阔简朴,中轴六进偏院三处后园一片,王贲闭着眼都
可以摸到任何一个角落。可今日进来,层层叠叠亭台楼阁水池树林***摇曳,恍
如山东小诸侯的宫殿一般。若非家老带路,王贲当真不辨方向。蓦然之间,王贲
有些恼怒了。父亲与自己一样,常年在外征战,如何有闲暇将府邸整治得如此华
贵?定然是这班家老管事挥霍铺排。
“家老办得好事!”王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请少将军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铺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劳?”
“啊呀呀少将军,老朽一言难尽也!”
“秦法连给君王贺寿都不许,你等不怕违法?”
“说得是说得是。”家老连连点头,却再不做一句辩解。
王贲也黑着脸不说话了,对这班管家执事说也白说,必须得跟父亲说。如此
默然又过了两道木桥,来到池畔一片树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摇摇的假山,才在山
顶茅亭之下见到了布衣散发的父亲。亭廊下点着一束粗大的艾草,袅袅烟气驱赶
着蚊蝇,秋月照着水面,映得山顶一片亮光。山风习习,父亲半靠亭柱坐在一张
草席上,疲惫懒散之态确实与军中上将天壤之别。
“父亲……”
“来了。坐下说话。”
“父亲,容我先见母亲与大哥再来。”
“不用了。家人全数回频阳老家了。”
“父亲……”
“惊个甚,坐了说话。家老,任谁不许近山。”
父亲的话语很平淡,家老却如奉军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贲走进茅亭,从石案
上提起陶罐给父亲面前的陶碗续满了凉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说话了。灭赵大战之
后,秦王派李斯将王氏家族百余口迁来咸阳,还大修了一番当时的上将军府。三
两年来,虽然王翦王贲父子一直不在咸阳府邸,可这座上将军府依旧是热气蒸腾
勃勃生机。因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经从频阳转到了咸阳。母亲执掌内事,大哥
与一班族兄族弟则已经开了铁木作坊,做起了造车与农具生意。王贲在大梁战场
时,曾接大哥一信说:父亲不许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农做商或者从军打仗。其中几个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劝说父亲允许他们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贾便
了。王贲当时专注战局心无旁骛,只给大哥简短复信:父命无差,兄当一心,无
由再说父亲。王贲心下清楚,定是几个族兄弟不想做商贾,从军又觉太晚,于是
说动大哥生出这般主意。那时,王贲以为父亲没有错,国人都去做官,谁却去周
流民生?身为庙堂栋梁,王氏理当有大局气度。可如今,一个偌大家族刚刚安稳
下来,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连他也不知会一声?若没有父亲的严厉命令
,王贲相信,谁都会跑来找他劝说父亲的。他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足证父亲是
有备而为周详谋划的。然则,如此这般究竟为何?王贲实在有些无法理解父亲了
,而且,诸多不解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灭楚之战,你举李信为将?”父亲淡淡开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亲说法如何蹊跷,王贲都没有论说国事的兴致。
“好在有胸襟,利于朝局,亦利于自固根基。”父亲似在自说自话。
“身为上将,唯虑国家,没有自固之心。”王贲不能忍受父亲的评判。
“心者何物?岂非言行哉!”
“就事说事,李信足以胜任。”
“错。就事说事,灭楚领军王贲最佳,比李信更可胜任。”
“……”
“不说话了?”
“……”
“秦王知人,必察贲、信之高下。然则,秦王必用李信。”
“朝会尚未议决,秦王亦未决断,父亲何须揣测。”
“揣测?”父亲嘴角轻轻淡淡地抽出一丝冷笑,依旧似在自说白话,“秦王
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贲扎实,却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间根由,不在
将才之高下,而在庙堂之衡平。天下六国,王氏父子灭其三,秦国宁无大将哉!
秦王纵然无他,群臣宁不侧目?秦人尚武,视军功过于生命,若众口铄金,皆说
王氏之功尽秦王偏袒所致,群将无功皆秦王不用所致,秦国宁不危哉?王氏宁不
危哉?”
“虑及自家安危,父亲便着意退让?”
“苟利国家,退让何妨,子不见蔺相如么?”
“纵然退让,亦当有格。何至老态奄奄,举家归田?!”
“老态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气度,是国家气度。”
“大臣尚无气度,国家能有气度?”
“驳挡得好。”父亲一反常态,从来没有过的温和,点头称赞了儿子一句,
又饮下一口凉茶,依旧自说白话了,“当此之时,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
:大胆起用公议大将,做攻灭最大一国之统帅。成,则战功多分,衡平朝局;败
,则群臣自此无话,战事大将可唯以将才高下任之……”
“父亲是说,秦王是在冒险用将?!”
“明君圣王,亦有不得不为之时也。”
“父亲!”王贲终于不堪忍耐了,冲着父亲一泻直下,“此等迂阔之说,王
贲不能认同!自家退让也罢,老态奄奄也罢,举家归田也罢,王贲都可以忍了不
说,但凭父亲处置。然父亲既然察觉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险,宁肯坐观成败,却
不直谏秦王,王贲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胸襟开阔,王贲是认定了跟准了!纵
然心有歧见,纵然与秦王相违,王贲也要坦诚陈述以供决断!这既是臣道,更是
义道!如今父亲洞察诸多微妙,却包藏不说,放任国家风险自流,心下岂能安宁!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亲为师,父亲却隐忍不告,宁负‘秦王师’之名,宁负直
臣之道哉!王贲明言,父亲当以商君为楷模,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不当以
范蠡那般舍弃国家只顾自身的全身之道为楷模!父亲不说,是疑惑秦王顾忌王氏
功高,这与山东六国攻讦秦王有何两样!王贲直言,父亲不说,我自己上书秦王
,争这个攻楚主将!”
父亲只淡淡笑着,始终没有说话。
“父亲,儿告辞。”
“给我坐下!”父亲突然一声厉喝。
王贲没有坐,也没有走,只黑着脸钉在大柱旁气喘咻咻。
“你小子尽公不顾私,何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