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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道“阿玛刚刚还在想东莪这么勇敢,是我多尔衮的好女儿……怎么这么会便又哭啦!”我依然痛哭不止,过了一会,听他又道“阿玛想你帮一个忙,你能做么?”我听他语气慎重忙抬头看他,他伸手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泪水,目光中透过一股安慰,说道“你为阿玛做一次记室吧,阿玛说了的话,你给记在纸上,好么?”我点点头,走到桌旁,将纸铺好,砚台上已有磨好的浓墨,我提笔在手,回身望他。
只见他将目光望向窗外,沉寂了一会,道“字御前大学士刚林,王身后,若英亲王有变,当以快报传于京师,以策万全。”我依言写下,拿到父亲面前,他看了许久,忽然面容恸动,落下泪来。我急忙扶住他。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将他放在信封之中”,我整理妥当。将信封依他的示意放在枕下。他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我便在一旁对他静静注视,此刻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英气未减半分。又使我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我定定地看着他,暗暗乞求上天倦顾。室内烛火晃亮,周遭一片寂静。
等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道“阿玛恰才将这一生细细回望,虽有些许遗憾,亦有未尽之愿。但对大清却是无愧于心,自觉有面目去见你的爷爷和皇叔了。”他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我的脸上,叹道“可是对你……对家人却着实有诸多辜负……阿玛执政多年,树政敌无数。这将来的日子……这将来的日子还是有许多隐患,唉!你阿济格伯父又实非可托付之人,一念至此,阿玛……”他忽然喘息不止,涨的面红耳赤,我惊慌失措,上前帮他抚背顺气。
正忙乱间,方才那太医已闻声进来。
父亲喘息难抑,眉头紧锁,神色十分痛苦。太医自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掀开,内有数支闪亮的金针。他将每一枚针尖在烛火上微一烘烤,便在阿玛手腕、颈部一一下针。
我只盯着阿玛,眼见他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一会,终于不再急喘。太医取出金针收好,正要退下。父亲道“你去叫……刚林进来。”他应声离开。不多时,刚林双目含泪,躬身进入,叩恭圣安毕,垂首站在一旁。父亲向我道“你先进里屋吧”。我点点头,由那太医引领,走进一侧的一个小门中。
那太医端着一支烛火走在前面,那小小的红色的火心在一团蓝焰中跳跃不定。父亲的房中依稀有些说话声传来,间歇尚似有人不停的进入那屋。我侧耳细听每一个动静,即盼望时间快快过去,但又同时满心慌恐,害怕时间过的太快。正在极度的忐忑不安中,忽然听到那屋传来一阵哭声。
我慌忙奔进屋去,却见屋里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大床上父亲紧闭双目,气若游丝。我一步步慢慢接近,只觉口干舌噪,喉间哽咽的隐隐发疼。太医快步迎上轻声道“恰才王上晕眩过去,眼下醒是醒了,只是……”他双目含泪没有再说下去。
我跪到父亲身旁,手抖的厉害,缓缓伸出,摸到他的脸颊。他的眼皮抖动,微微睁开,目光极慢地移动落至我的脸上。“阿玛!”我低唤。他的被子一边动了一动,我忙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到他也轻轻的回握我。我看他嘴唇蠕动似有话说,便伏身向前,凑到他的嘴边。
只听他声音轻弱,与刚刚的神态已是大不相同。只听他喃喃道“阿玛枕下……有一件东西,你……你贴身带着。将来若有……必要之时,交……交于布……”我听他声音渐轻,忙转身向他轻声问道“要交给谁?阿玛。”他用力吸气,极轻极轻的吐出两个字“太——后”。
我茫然不解,正想再问,却见他双唇渐白,紧紧闭住,他的目光停滞在我的脸上,仿佛其中伸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抚摸。这眼神中满是依恋,定定的看着我,良久,只见他极缓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晶亮的泪珠自他眼睫下顺着脸旁滑落下去,隐入枕际。
我轻轻唤他,却不见他反映。我只觉心中一沉,仿佛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已死去了。太医见状早上前按脉探息,他泪流满面,跪在床旁哭道“王上……殡天啦!”屋内众人匍伏在地,大放悲声。
怎么可能?我伸手轻摇父亲的身体唤“阿玛!!”身后伸过一支手轻轻拉我,我茫然回头却是吴尔库尼,她泣不成声,跪在我的身后。我用力甩掉她的手,只怔怔有看向父亲!怎么可能??我用力摇动他声音渐渐嘶哑,不知何时已变为哭声。有人自后将我抱住,我只拼命挣扎。而大地静默无声……
这一夜,如此漫长,却又如斯短暂。
窗外不知何时透进浅浅的微明,夜寒犹存。而新的一日却已到来了。绝望之尽,反而没有悲哀么?我整夜在屋中长跪,无人能将我劝开。可是泪,却吝啬之极。我只有茫然望着白绸下的人形,即使用尽一切力气去回想平日的点滴,然则胸中空无一物,只觉疲倦之极。这一趟远行我们走的太远了。阿玛,这一次,让东莪带你回家。
第九节 夏至
接下来的几日,随行的王公贝勒们忙乱不堪,信报京城,布置丧仪,全城一片缟素,众人也都已改丧服,数日后马队大张白纛自喀喇城出,向北京进发。 十七日,丧车一行行至东直门外五里处,福临已经带领百官前来迎丧。福临见到丧车,痛哭失声,连跪三次,双手举爵到祭。文武百官都跪伏路的左侧,一时间,只听哭声动天。丧车从东直门向西而南,到玉河桥,一路上四品以下官员都跪在道旁哀哭。
等丧车进入王府,更是一片凄惨。额娘等一应女眷家人全身缟素跪在门内痛哭。额娘双目红肿不堪,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却只是漠然紧抱父亲的灵位,一声不吭。她向我注目,惊道“莪儿,你怎么啦?”我向她抬头看去,停了一下道“额娘,我们回来啦!”她伤恸之极道“莪儿,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些。”我对她不再理会,只直直的走进正堂,将父亲的灵位放到上位中央。
当晚,百官守丧。王府中哭声隆隆整夜未歇。我自怀中拿出父亲遗交的绵囊,自内而出是一枚纤巧细致的环形玉饰,极薄。我将它穿上长绒挂于颈上。那玉片冰凉透骨,沾粘在体肤之上,如尖锤微微刺痛。它闪着白玉的细亮光芒,成了附在我心口的一块泪痕。
九日之后,父亲被尊为义皇帝,庙号成宗。他与大娘的灵位以义皇帝、义皇后之名一同敬祔于太庙。并于二十六日,正式颂发诏命公告天下,实行大赦。
而我无动于衷。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也是如此吧。任何身后的荣耀都无足轻重。倘若它能换回这骨肉分离,天人两隔,便是将一切交换,我们都绝无微词,但……一切已矣。
我不知疲倦,在院中久久静座,听到额娘的呼唤声,便站起来换一个地方坐下。如此反复,而我心中又何尝不知,便是再如何游走等待,也永远不会看到我想见的人了。
寒夜风声呜咽,如无数幽灵在人身侧飘忽不去。这隐隐的哭声如此真切,使我不自禁的随它向前。转过围廊,却见到树影之下一个黑暗倦缩在那儿,正哀哀哭泣。
我慢慢走上前去,那黑影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月光自叠乱的树叶之间透下几丝白光照在她的脸上。
我怔怔看她问道“吴尔库尼,你怎么在这里?”她脸上闪闪发亮满是泪痕,直直的看我,静了片刻,忽然在我面前跪倒,用力的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磕起头来。这“咚咚”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仿佛她用尽全力磕下去,仿佛她在——求死。
我惊慌不已,忙伸手扶她。她毫不动弹,又用力磕了几下方慢慢抬头。她的额上已有几丝血迹缓缓流下,划过这张在月影之下异样苍白的脸庞,十分诡异。我忙蹲下身来拿出帕子想为她擦拭,但她抓住我的手,只对我静静凝视,那目光中有诸多情感复杂交错,难以分辨。
许久许久,她站直身子,转身跑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后,竟忽然觉得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果然,第二日府中便没了她的踪迹,而我还未有时间细细回想,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十二伯自丧车进京之时就已以悖乱之罪入狱。昨日他的府上更是遭到了查抄,她的一个侧福晋因当时未在家中而逃了出来,她披头散发哭个不止。众人正万分惊诧间,却听刚林来见。
额娘她们忙将这侧福晋送入内院,却见刚林一身便装行至堂前,他目光深沉看着我道“格格,你是不是有一个侍女叫吴尔库尼?”我点头称是。
额娘将吴尔库尼失踪一事据实相告。他又问道“格格能找到她么?或是,格格是否知道她除在府内平日会去哪里?”我摇了摇头,他不再说话,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半晌,躬身道“王上对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任由他人诬蔑他的英名。”他脸现刚毅之色,抱拳离开。这是顺治八年二月十五日。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色,云层被深深笼罩在巨大的青灰浓墨之中,不知所踪。灰暗的天如同一张大网正慢慢地覆盖下来,万籁俱寂中,人人自危了。
大堂中众人议论纷纷,我木然离开,回院中独坐。走进院子良久,忽听得一声惊慌的尖叫声传来,两个侍女自内院深处跑出来,她俩面无血色,看到我也毫不停留发足往前院奔去。我只觉惊奇莫名,便自她们的来处慢慢走去。
那里是一丛小树林,内有桃树松柏,林间一席空地,石凳石桌,在四周枝叶撑就的隐蔽之中,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石桌之侧,是一株树龄已过百年的老樟,亭立如盖——可是,自灰败交叉的枯枝丛中望进去,有一片青色的衣带随风而动,看不真切。
我向前遁进……透过天、枝叶、尘埃……一切身外物!她悬于高挑的树梢之下——她的身子在空中随风回转过来,那张脸苍白如魅,额上的伤痕依旧醒目。我惊的呆了,就这样仰头看她,同一时刻,我与她都对望成僵塑,无法动弹。
身后有众多脚步声传来,惊呼声中,许多人将她解下来,探气、哭泣、私语。而我一动不动。额娘自后抱住我,她身子颤的厉害。
我只看着地上吴尔库尼的尸体,有人拿过长板将她抬起,我忽然尖叫“等一等!!”众人错愕止步。
一片静默中,我慢慢走到她身旁,她的指节苍白,却死死握紧。我伸手在她手中扳动,几乎用尽全力、发狂——终于,她的手缓缓松开,一个东西自她手中掉落在地尘埃上——键子!它依旧五彩斑斓,但却无光,静静的跌在肮脏冰凉的地上,染得一身污垢——死物而已!!!我吐出一口长气,失去了知觉……
想哭一声原来也这么不易。我自昏迷中醒来,仍是无泪。额娘急的团团转,我看看她,环视屋内,一切如故。然而,我知道,我预感——“额娘,不要哭了!”我说道“还有更大的伤心要来!”她惊悸止声看向我。
窗外,忽然有雪在轻淡若无的飘落下来,如无声之泪。
二十日。昨夜的雪未落到地便已无痕化去。清晨起,便只有风,一直在吹。额娘陪我一起吃过早饭,来到前堂,众人聚在一起,又免不了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一名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