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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开会期间接到电话,真相大出意外,却是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三言两语之下,双方便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
方思慎突然听父亲提起洪鑫垚,毫无准备,心头一个哆嗦,什么掩饰的借口都想不出来,实话实说:“知道。代课那次寒假采风,路过河津……所以知道一点。”
“那你也不告诉我。”方笃之想起儿子的脾气,多半压根没把这等暴发户二世祖身份放在心上,知道也是白知道。
“算了,你反正也不管这些。不过他那样的出身,我拿钱谢他,客客气气便接了,这份涵养可不简单,给足了面子。如今想起来,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的太不知礼。”
方思慎默然不语。
“我前些日子偶然知道洪要革的儿子就是他,这么说,他如今也在你们院里了?上不上你的课?”
方思慎点点头。
想起洪家少爷在电话里跟自己大吐苦水,同学嘲笑,老师鄙视,都没脸跟方老师说话,方笃之微微笑道:“他虽然是拿钱买进去的,但买的是增补名额,总比顶了别人成绩进去好得多。你别因为这个瞧不起人家。我看这孩子本性不错,这样背景,也没多少粗野骄矜之气,在现如今的社会,算是很难得了。至于学问,即便那些正经考进去的,又有几个真的起心做学问?不必苛求。”
方笃之存心要儿子结下这个人情,不管于哪一方面都有利。如此背景强大的富家子弟,不必担心他贪图你什么。以方思慎的性格,也不必担心被对方牵连什么。简简单单做朋友,真有事的时候,就是个强大的助力。
方思慎心里憋得难受,偏偏什么也不能说。方笃之见他那副别扭样子,叹口气:“小思,古人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世上有日月经天,必然有阴晴变幻;有江河行地,必然有泥沙俱下。太阳能照亮多少地方,同样就留下多少阴影。爸爸不是叫你同流合污,可是你总得学会和光同尘。人生一世,修行无限,一时的是非对错,何须执着。”
方思慎想问:爸爸,你呢?你自己呢?修行到了哪一层?
他忽然觉得,讲道理这件事,真是十分之没道理。
等父亲长篇大论说完,僵硬着回应:“嗯,我知道了。我去看会儿书,您早点休息。”
方笃之目送儿子背影,心里一点一点揪着疼:孩子,如果你能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通常有课的日子,方思慎都会留出半天泡图书馆,弄得晚了,便住在宿舍。那台超薄型多功能遥控电暖器从箱子里拿出来看了一次,还封装回去,放在墙角没有动。幸亏没多久管道维修结束,屋里温度慢慢升上来,总算省去每逢临睡一纠结。
洪鑫垚第一次光临过库本阅览室,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坐在方思慎对面,默默鼓捣手机。梁若谷收了他的高额劳务费,贴心服务,复习提纲全部找人打成电子版,供他存在手机里随身携带,不论平时背诵,还是临场小抄,都方便。
于是方思慎在那边看书做笔记写论文,洪大少在这边对着手机屏幕死记硬背,居然相安无事。洪鑫垚背得最多的就数音韵训诂,梁若谷想得周到,不少答案还附有解释。饶是如此,他依然各种抓狂,奈何对面坐着答案却不敢问,专门存下来去烦梁才子。
这天照例前后脚走出图书馆,方思慎忽然停了停:“我去食堂吃饭。”
洪鑫垚已经准备灰溜溜转上岔道,闻言呆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顿时被西天红彤彤的落日晃得眼冒金星。
“我,那个……其实……”各种念头脑内纷呈,最后一脸悲愤,“算了,考完试再说。现在跟你去吃饭,回头不定被他们黑成什么样子,麻烦。”
方思慎没想到这一层,点点头准备走。
洪鑫垚追上两步:“我能给你打电话不?”
方思慎犹豫一下:“没什么事就别打。”
洪大少无声地比个手势,撒欢儿跑了。
方思慎坐在食堂吃饭,手机短信铃响。掏出来看看,号码眼熟,语气更熟:“你等着,考不过少爷把名字倒过来写!”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彼此言笑无拘的时候。方思慎一口一口吃着饭,想起那段低迷沉郁的日子,竟然充满了对方飞扬跋扈的笑脸。
后来,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质呢?方思慎努力客观地反思整个过程,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面对卫德礼的表白心慌意乱,无力顾及旁观者的自己,也许给青春期少年造成了某种微妙的不良影响。
无论如何,总得静下心来,面对面好好谈一谈。
最后一门考完,洪鑫垚立刻给方思慎打电话:“我明天就回家了,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
“你在哪里?”
“在图书馆。”
方思慎最近都在图书馆。
梁若谷的文章发表后一个月,他在同一本期刊上拜读到了其指导教授的大作。行家出手,毕竟不同,不像本科生只懂就事论事。这篇论文从个案研究出发,旁征博引,提炼归纳,毫无疑问上升到更高的理论水平。
方思慎无奈地想:总不能凭空跳出来指着对方鼻子说,你是从我这偷去的灵感。
不过作者似乎有些太心急了。匆忙抛出论点,论据与论证都不乏疏漏之处。后面推论的方向,与自己的想法也很不相同。
抽空去看华鼎松,便和老师谈了谈。老头儿气呼呼的:“这种跳梁小丑,不拿三昧真火烧他不知道自己披的是画皮。你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先收拾了这桩再说,文章写好了,我找人给你发。”
跟父亲报备之后,方思慎便住在学校,一心一意写论文。接到洪鑫垚的电话,正在图书馆干得投入。
“我在国际会堂停车场等你。”洪鑫垚说完,十分郁闷。想当初没在这上学的时候,要见方书呆,尽可以大摇大摆找上门去。如今离得近了,反而各种牵制,生怕在校园里惹人注意。自己无所谓,书呆子却丢不起人。洪大少靠在车门上,趁着人没来,赶紧抽口烟,一时很有些“不信天涯盼咫尺,咫尺却天涯”的惆怅。
第〇四九章
方思慎刚出现在路口,洪鑫垚一眼就看见了。
深色裤子,浅色上衣,中规中矩的发型,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似乎跟匆忙来去的任何一个学生没什么两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书呆子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特别的味道,总能立刻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洪大少终究缺点品味,他认得出牌子,却说不上来历。要知道,方思慎身上藏青的休闲裤,浅雪青的羽绒服,那都是方笃之方大院长精心搭配的结果。方思慎对父亲的审美当然完全认可,因为自觉许多大事欺瞒违慢,有愧于心,像买衣服这种充分体现父爱又无伤大雅的小事,便表现得十分顺从。换了一般小青年,不免搔首弄姿一番,奈何他压根没有刻意修饰的心思,反把几件名牌货穿出一派天然,清爽得就像晴朗冬日里高天上的白云。
洪鑫垚看见他站在人行道上,眯起眼睛往停车场张望,然后低头掏书包,大概准备拿手机打电话。那副恬然淡定,慢条斯理的神气,越发衬得自己像个傻瓜。烦躁地扔掉烟头,摁下快捷键。果然,书呆子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一跳,手机差点掉地上。
洪大少歪起嘴角一笑,视线锁住目标。等他连着喂了两声,才道:“站那儿别动,我把车开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恰停在身前。车门自动打开,方思慎弯腰瞅一眼,愣住。
洪鑫垚不耐道:“上不上?你乐意制造绯闻我可巴不得啊。”
方思慎这才确认没弄错,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赶紧坐进去。
忍不住又瞅一眼:“你什么时候近视了?”
洪大少伸出右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硬逼出两分斯文气象,淡淡道:“平光镜,造型用的。”
今昔对比过于强烈,方思慎“嗤”一下笑出声来。
洪鑫垚想起梁若谷他们几个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新行头,合伙扑上来扯掉眼镜就往脚底下踩,可见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有多深。
效果实现,摘下来塞口袋里:“有什么好笑,这一招不是跟你学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我那是……”
两人这般闲扯开来,原本不可避免的尴尬开场,竟然就此揭了过去。只是没持续多久,相继无话。然而气氛刚冷下来,车速也跟着降下来,目的地居然已经到了。方思慎知道洪鑫垚必会找个清静场所,却也没想到距离这么近。
下车一看,正对着一张朱漆大门,青砖墙上挂着铜质门牌:“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几根干瘦的树枝从墙头挑出来,映着碧天灰瓦,有如宋元水墨画一角。
不远处,几栋高层建筑即将封顶,塔吊矗立,直耸云天;罐车轰鸣,地动山摇。等彻底上冻之后,就无法施工了,因此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力求年前多干点儿活儿。
“原先的黄帕斜街会拓宽到六个车道,成为连接学府大街的主干道。那几栋都是当街最好的楼盘。中间这块不再盖房子,弄个微型公园,用假山隔开,然后才到咱们的院子。到时候,保证外边一点看不出来。胡同里头这一半,暂时先不推倒,凡是保存完好的院子,尽量照这个模式改造。不达标的,拆了变成绿地,种点花草树木,争取形成一个四合院群落……”
工地噪音大,洪鑫垚紧挨在方思慎边上,弯下身子,贴着耳朵一边解说一边比划。
眼前景象令人震惊,方思慎根本没留神两人的距离问题。昔日跟着卫德礼来这里围观“拯救城市记忆”,恍惚就发生在昨天,算算才发现已然过去一年有半。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一年半时间,足以翻天覆地,月异日新。
洪鑫垚伸手按下门铃,片刻工夫,门开了,一个穿着旧式对襟夹袄的女人探出头来:“洪少,来了?快请进。”
女人不年轻了,盘着头发。算不上多漂亮,气质却极其温婉大方,跟身上月白配黛绿的衣裳非常相衬。
洪鑫垚介绍:“这是秋嫂,暂时帮忙管着这摊儿。”
女人热情招呼:“洪少说今天带同学来坐坐,可是稀客呢。”
洪方二人,年轻的老成,年长的面嫩,说是同学,一点岔子都没有。
方思慎笑一笑,点点头,跟着走进去。
秋嫂在身后关上门。随着“吱呀”一声响,那些甚嚣尘上顿时全都挡在了门外。
穿过一丈八的门洞,就见两边各有一个大瓦缸,几枝枯荷歪七扭八插在里头。屋檐下挂着大大小小许多葫芦,连藤带叶,一直爬满廊前的竹架。石桌石鼓造型古朴,桌面上的青瓷茶碗里还盛着半碗露水。“喵”一声,一只大白猫从侧面某间屋子门帘底下钻出来,又从隔壁屋子门帘底下钻了进去。
处处萧瑟,处处暗含人烟,便显得雅致而有生趣。
方思慎停下脚步,晃了晃神。眼前景象莫名熟悉,令他心悸不已。起初以为是因为看过照片的缘故,很快就发现不是。秋嫂娴静的身影走在前头,过户穿廊,分枝拂叶,人与景融汇一体,仿佛瞬间时光倒错,置身于梦魂深处。
那呼之欲出的亲切感觉,竟令他隐隐生出些微紧张不安来。
方思慎停住脚步。恰走到中庭,四面瓦檐在头顶勾勒出一方碧蓝的天空。
他想起来了,小时候,何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