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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笃之轻声冷笑:“那种场合,一堆势利眼。你空着手去,准备吃饭呢还是吃白眼闲话?”
方思慎只得接过来收好,心想其实父女俩真的很像。
共和六十三年元旦,已故京畿军区某部胡副司令外孙女胡以心婚礼在京都豪庭酒店举行。胡家第三代就这一个女孩,十分得宠,婚礼盛大隆重,凡是与胡家有点瓜葛的几乎都来了。
胡以心的大舅在军队里,二舅从政。大表哥是公务员,二表哥做生意,三表哥说是跟着学,等于胡混。底下一堆表侄侄女,都还没成年。婚礼客人九成来自女方,云集了军队、政界、商场各色人等。相比之下,男方人气便显得十分可怜。幸亏主事人想得周到,关系最近的亲属和有头有脸的尊贵客人另外安排了包厢,大厅里济济一堂,也分不出哪桌属于哪边。
方思慎却是最尴尬的一个。好在胡以心提前安排叮嘱,给他留了个位子。这几桌坐的都是小俩口自己的朋友、同学和同事。方思慎坐的那桌,更是关系最密切最重要的几位。有胡以心的闺密好友,有欧平祥的哥们兄弟,年轻人开朗活泼,气氛上佳。最老成的一个,当属欧平祥直属上司,年纪也不大,风趣幽默,毫无架子,方方面面照顾周到,惹得席上女士秋波不断。
方思慎凑巧坐在此人旁边,颇得关照。因为对方举止自然,一视同仁,故而根本没往心里去。几位技术人员对着女孩天花乱坠地胡吹瞎侃,他觉得特别有意思,面带微笑,听得入神。中间新郎新娘来敬酒,胡以心瞅见哥哥身边挨着的那人,愣了愣。聂明轩应该在欧平祥公司领导一桌才对,怎么会坐在这里。再看气氛融洽热烈,没什么特别,当即掩饰过去。
敬到下一桌,有个女孩酸溜溜道:“我看见你哥了,他怎么一个人来的,还没有女朋友?”
胡以心这才想起今儿婚宴上的女性朋友们,凡是当初没主的,都被自己轮番给兄长推销了一遍。幸亏听过名字的虽然多,见过面的不过寥寥几位。眼下这位明显还有点儿惦记,赶紧澄清:“嫂子今天有事来不了。”
“什么事儿比你结婚还重要?”
胡以心急中生智:“怀孕了,不方便。”
对方神色黯然地坐下。胡以心暗地道声抱歉,转战下一桌。
宴席将近尾声,客人纷纷离开,方思慎自然随着同桌人起身。有车的男士主动提出送女士,风度面子两全。偏偏有人贪心不足,只把眼睛停在一身精英气质的领袖人物身上。
聂明轩歉意地笑着:“真不好意思,我紧接着还有公事。为美女服务的机会,只好让给他人了。”趁着男男女女拉扯的当儿,放慢脚步,与落在后头的方思慎并行。
“方先生怎么走?”
“我坐公车。”
“是学府大街那边?正好顺路,不如我捎你一段?”
方思慎没想到闲聊中提了句京师大学,人家就记住了,可他连人姓什么都没注意,一个劲儿摆手,很不好意思:“那个……谢谢,不用麻烦,我不回学校。”
聂明轩掏出张名片:“重新自我介绍下,鄙人姓聂,聂明轩。认识你很高兴。”
方思慎顺手接过,看一眼:“啊,聂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聂明轩还想多说几句,却已走到大厅出口,新郎新娘正杵在那儿送客。胡以心拖住方思慎不放,方思慎正好也想跟妹妹多说几句。欧平祥笑容可掬地和自己公司的技术总监打招呼,完了见人立在一旁不肯走,不由得有些头大。
恰好这时里边出来一帮子人,是胡家长辈及公子们送几位贵客。大厅里的客人见状,一窝蜂拥随其后,不少人削尖脑袋想凑上前搭话。又有后边看热闹的公门食客卖弄内部信息:“看见没有?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都开始站队,军队也该有动作了。”
聂明轩见时机不对,冲这边点个头,转身走了。胡以心还在拉着方思慎撒娇,胡家长辈公子们送完客人又进来了。妹妹的舅舅和表兄们,方思慎还是很多年前见过面。不好称呼,只礼貌地点点头。对方却当他完全不存在似的,径直从面前穿过。
等他们走出几步,胡以心继续跟方思慎亲亲热热说话:“哥……”
不料缀在队伍末尾的胡三公子听见,回头冷哼一声,指指前边老大老二,再拍拍自己:“以心,那是你哥,这儿也是你哥,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管人叫哥。你是姓胡,可别糊了脑子。”
胡以心气得俏脸通红,双手往腰上一插,怒喝:“胡老三!”
方思慎慌忙把她拉住,欧平祥过来捂上了嘴,胡老三也被家人拖了进去。
虽然方思慎很早就知道妹妹是胡家的异类,如此真切地体会,还是头一遭。最后对妹妹道:“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别的没什么可计较。”
元旦一过,期末考试季也就开始了。方思慎自己的考试科目只有一门,分成四个班也就四场,却被教务处排了无数替人监考的活儿。他知道这是有人变着法儿跟自己过不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广泛接触各学科试卷,看看其他老师怎么折腾学生,亦不失为一件趣事。
这天是一场大三的当代文论考试。进教室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往角落望去。但见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一口白生生的大牙,简直带着反光似的,晃得脑袋发晕。拼命忍了又忍,才把脸上的笑容隐去。中间还是没忍住,借巡视的机会过去近距离看了看。怕自己失态,集中精神审视卷面。
“论述题:请论述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关系。”
底下鬼画符般涂了一大篇,大意为经济不是基础,上层没有建筑,意识找不着形态。结论:三者之间不存在关系。
方思慎哭笑不得,继而忧形于色:这样肯定没法通过了。他这厢正愁得慌,偏偏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洪鑫垚转转眼珠,趁四周无人注意,冷不丁仰起脸,嘴直咧到耳根,伸出手指比了个大大的“V”字。
第〇九五章
方思慎的监考大业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大学教师不少老家在外地,都指望早点动身回去过年,像他这种本地土著,最后一场监考历来逃不掉。他觉得这很正常。自上回与洪鑫垚偶遇,之后再没联系。心中期待虽然强烈,却并不焦虑。
从考场出来,摸出手机,来电音乐紧随着开机铃声响起。看一眼屏幕,笑着低头接通:“刚结束,真准时。”
那边声音不大,调子一如既往的轻佻:“嗯哼,一不小心又灵犀了,嘿嘿……”
方思慎笑意更浓,嘴里只道:“监考表不是就在教学楼门口贴着?除非睁眼瞎……”忽然意识到此种对话完全应该划入打情骂俏范畴,飞快地瞥一眼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烫,头低得更厉害,“我先去宿舍拿东西,你在哪儿?”
“你从东门出来,往北多走两步,我车停在‘博雅书店’边上。”
“好。”
方思慎知道这时候校门口进进出出人不少,多走两步,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等走到书店附近,才发现这边因为寒假的来临变得异常冷清。值此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际,性急的直接上路了,不性急的打牙祭找乐子去了,书店门口一个闲人也无。
三两步跑过去,洪鑫垚早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适时打开车门。人还没坐稳,先扳过脑袋,咬着嘴唇狠狠吻了一阵。
“你别……”
“没事,外面看不见。”
本来就走得急,又背了一大包的书和卷子,不提防被他这么一阵深吻,方思慎只能两只胳膊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喘气,眼睛亮闪闪,脸颊红扑扑,可爱得像冬天里刚挖出沙土的胡萝卜。
洪鑫垚拎起书包扔到后座,贴过来在脸上蹭几下,又去抓他的手,皱眉:“怎么不戴手套?围脖也没有。”
“忘在椅子上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下楼了,懒得再上去。”
洪大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你想我,迫不及待要来见我,所以忘了,是不是?”
方思慎回望着他。半晌,嘴角慢慢扬起,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霎那间满池莲花摇曳,无边纯色,无限清芬。
他红着脸点头:“是。”
洪鑫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他常常这样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稳住情绪,给他系上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道:“我换号了,你存了没有?”
方思慎奇道:“不是跟以前一样?”说着,调出通话记录细看,果然前面变了两个数字,后边还是一串27。
“我就知道,不说你铁定看不出来。手机换了,号也换了,以后打这个。”
“好。”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看看窗外,问:“这是去哪里?”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以前住的地方。”洪鑫垚侧头看他一眼,继续道,“是我刚来京城那会儿的住处,中间好长时间空着,不过东西挺全的,交通也方便。”
当初洪要革给儿子求学预备的住处,位置当然非常不错。为隐私安全计,并没有紧贴国一高,而是在南城中心一片幽静的住宅区里。这块儿有不少公职系统的家属楼,老旧而气派。从城北学府街过去有些远,但交通状况良好的时候,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坐地铁也很快。
这房子对洪大少意义非凡。青春晚期所有不堪回首的春情绮梦纠结烦恼,种种别样心思,一切龌龊念头,都是在那里,在那些漫长苦闷的夜里,一一得以呈现,进而左右了之后的人生轨迹。因此这次回京需要重新安排地方,他想也不想就回了这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完全陌生的家政公司,请人收拾一番,又雇了个钟点工,只管需要的时候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课越来越少,我打算下学期把宿舍退了。”
洪大少那个宿舍纯属浪费钱。方思慎点点头,听他提起上课,顺便想到考试的事,心里十分没底:“你这学期都没怎么上课,期末考试能过几科?”
“你放心,我只要来考了,就有办法过。”见方思慎脸上担忧带着试探,洪鑫垚侧身轻啄一下,“别这副表情,我不会去找谁麻烦,黄印瑜那老东西不敢不让我毕业。”之前两年特意跟任课老师搞好公关,该参加的考试一场不落露个面,那都是他大少爷格外会做人的缘故。
洪大少这个大学生资格原本就是买进来的,顺利毕业想必本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方思慎没话说了。再次听见黄印瑜三个字,仿佛又看见那张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心里一阵硌应。换个话题,问:“家里的事都妥当了么?”
“嗯。我爸在家呢,我妈身体还是不太好。事情挺多,都等我放假回去帮忙。”
方思慎想问他姐姐姐夫怎样了,谁知车子一拐,已经开进小区,刚停稳,洪大少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眼巴巴瞅住他,像只乞食的流浪狗:“我让人买了菜,你做晚饭给我吃好不好?就吃土豆炖排骨,胳膊没好那会儿,你总做给我吃……”声音低下去,“我爸从晋阳回来,头天晚上支开我妈,就要看我胳膊,眼睛都湿了。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老头子那样,心里乱七八糟的,忽然特别特别想你,特别想吃你给我炖的排骨……”咕咚咽下口水,“想了半个多月了都。”
被他这一打岔,方思慎哪里还记得问别人,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