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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回李渠大路口,看到一个指路牌,往西12公里回肤县城,往东1公里到冯富川。忽然想起,他们灶上驮碳(煤)就是到冯富川,按方向他们村就在冯富川正北,比绕道城里少走不止一半的路。
又累又饿的柳树青,看着夕阳直下,没有多做考虑,选择了走冯富川的路。
冯富川和何家坪的延河川一样也是从北向南流的一条河川,两川平行。冷庙沟在延河川西行30里的沟掌,也就靠近了冯富川。按说是一条近道,少走不止一半的路。但是这条路却不好走。冯富川虽也是一道川面,却只是延河的支流,村庄稀少,川面窄了许多,道路坑洼、曲折上下,石子路面更是颠簸起伏,尖利异常,可怜那薄薄的车带似乎经受不起,渐渐瘪气。树青叫苦难当,不敢再骑,只好下车推行。骑着时不觉粮种载重,一推上却是重载耗力。半块糠饼早已烟硝,饥饿难当。看到路边一个场院,有一窝棚,无人,地上一个破碗,半碗黑黢黢的糊涂,一狗守着,不知是已饱还是不喜这吃食,并不舔舐。树青走近,这狗叫起。树青不管,拿一树枝把碗拨近,狗一扑,把碗掀倒,幸好那狗被栓,碗中还剩一底。树青三下五除把那点黑黢黢的面糊吃了,苦涩异常。河边涮涮口,又上路。
树青心中苦涩,此时境地,心中还在念叨“斯文扫地”。怪只怪自己生性清高,又腼腆,不愿低头讨食。另一方面,自己带着十几斤粮种,灾荒之年,一路上寻饭的三两一伙,接连不断,怕遇上饥民哄抢,完不成老贾交给的任务,还是赶路要紧。
天快黑时到了炭窑沟,是他们买碳的地方了。再往前的路他就熟悉了,树青看到熟悉的路更是心急火燎,鼓起劲来推车快行。他也不想想,以前驮碳,这也是半天的路程。天黑透时,进了杜梨沟,山高沟深,坡路难行,风声骤起,狗吠狼嚎,筋疲力尽的树青不敢停留歇息,寒冬腊月,大汗淋漓。树青那股认死理的劲头促着他往沟掌狂走。十来里沟路,不知他哪来的狂劲,阵风般推到沟掌。树青这才后悔,虽是挑的近路,可是有一架山挡在眼前。开始爬坡,是那种在峭壁上开挖出的之字形山路,这也是驮碳最艰苦的一段。人走驴驮尚且艰难,推着一辆载重的自行车上这陡坡,更是艰苦难当。树青拼死推车,山路曲拐陡峭,他已不是在推,而是在支撑,支撑着车子不要下滑。实在是推不动了。他知道,凭他的力气,到不了山顶。当初他选择走冯富川,只想到这条路路程近,忘了还有一架陡峭的分水岭需要翻越。走了一整天,上百里路,上百斤的自行车和粮种,饿着肚子的树青如何能翻过这最后的屏障。
他用身子顶住车子让它靠在崖边,瘫在地上仰天歇息,望着天上的星星,又想起了那首歌谣:“天上星,亮晶晶,看着我,眨眼睛,想跟我,谈谈心,累得俄,没有劲……”那词是他自己从心中冒出的,没了童趣,只有困顿。渐渐就睡了过去,树青最不能熬夜,加上如此劳累,睡意就紧紧地侵袭着他。
寒风吹干了冷汗,冻得他一激灵,他知道不能在这里这样躺下去,会冻死的。他解下车上粮种,重新捆好,背上后背,艰难的站起,锁上车子,一步步向坡顶爬去。两手两脚都在使劲……
快天亮时,树青翻过谷子峁,爬过麦场崾岘,顺东山大道滚到了同升家窑背脑畔,叫醒了二女子,叫他赶紧去杜梨沟把自行车取回来,完事他和老贾说算他早工。说完就踉踉跄跄回了窑洞。
老贾他们在城里交完粮,盘桓了一晚,想等树青回来一起走,直到第二天下晌也不见人,就往回赶了。
老贾他们到何家坪,叫宝仁他们到供销社去拉点儿化肥,顺便叫一下周文莉他们。自己转身去了公社,一脚就踏进了曹贵田的办公室。
曹贵田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老贾就单刀直入的说:“给批点救济粮吧,天旱欠收,春上就要饿死人,你要是咱冷庙沟的人,就给谋点生路。”老贾辈大,算是与他父亲共过事的长辈,贵田又不像丕斗那么跋扈,官职也小多了,说话就没了分寸。曹贵田知道老贾的脾性,也不计较,赶紧让座倒水。说:“等有指标下来,俄首先考虑咱冷庙沟。”曹家是冷庙沟六姓之一,对李贾两家不偏不倚,从不站边。虽说这次运动,贵田沾了李丕斗的光当了一个公社副主任,却对老贾没有什么成见。能帮忙的帮忙,得且过的且过。就说:“这样,等开会批了,俄一准最先通知你。”
老曹见老贾坐下,就问:“今年这收成真格毬事?”老贾唉声叹气:“甭说今年这饥荒过不去,恐怕开春就要饿死人呢”。沉默一会儿,老曹说:“不想点别的法子?”老贾瞪着老曹说:“你可是干部,这话怎说。”老曹说:“不是俄说,上头要增产呢。”手指向上指了指,又画了个圈。何家坪和冷庙沟的干部都害哈,这个圈指的是谁,那个圆圆像皮球一样的小脸。
老贾一看那个圈就懆了:“你妈的个屁,他李家害得俄四年大狱还不够。你告诉他,俄宁可不干这书记,也不给他当枪使。”
出来碰见杨队长,又问起柳树青,老贾对树青是满口夸赞。杨队长说,那还不把他用一用。贾顺祥心中咯噔一下……
一伙人拉着化肥回到村里。一问,没人见着柳树青。
二女子见老贾回来了,跑过来要记早工的工分。说:“可邪乎啦,俄再晚去一步,自行车就让马家峪那两灰娃携走了,正顺着车辙上坡寻呢!”
文莉急问:“树青回来啦?”
“天不亮就回来了。”
“那人呢?”
“看是回窑去了,俄取完车就去打柴,再没见着。”
天不亮就回来,这人怎会没影啦,没带干粮,两天没吃东西呀!人们都慌了,一伙人直奔学校跑。
树青头年冬天是睡在灶房窑渡过的,灶房火旺炕暖,没受什么罪。今年冬天,大家等着招工,都没走,树青就不好意思一人睡进灶房,等一个个招工走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也没顾上搬家,就还在学校窑凑合着,天就渐渐冷了下来。学校窑门窗不严,炕烧不暖,睡下裹紧了被子也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今晨,柳树青换种回村,天还没亮,叫醒二女子是实在没法,不愿再打搅别人。累得不行,只想赶紧躺下。一头钻进学校的冷窑,衣服也没脱,裹紧被窝昏昏睡去。
历经艰辛,两天没吃东西,大汗劳累,又睡进冷窑,柳树青这身子就进入膏肓,魂魄飘出了学校的冷窑,不知为何,又飘到了锅塌沟,桃李满园、万紫千红、篱笆窑洞、扫帚碾盘、小狼翠鸟一样样的映现,那么清晰真切,最后停在那块写着“我的桃花源”的石头跟前……
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第四节 昏醒
那哭叫声最响的是周文莉,其次是赵熙芸。
“别哭啦,还有气。赶紧烧炕、烧热水、换衣裳。再煮上一锅热粥。”老贾抱过树青的脑袋,搓他的眉心和人中。秀才下到灶房提来两桶煤炭开始烧炕。小芸爬上炕给树青换衣,汗浸得连绒衣棉袄都湿透,裤子也湿透,显是人累的尿失禁,浑身酸臭,看得人心疼之极。小芸去年冬天就给累死的柳树青拾掇过身体,这次再遇,只有心疼,毫无尴尬之感,手脚麻利的褪衣解裤。文莉先有羞怯,看小芸手快,也赶紧上手。小芸看了,拿起脏衣渐渐退了下来。到灶房熬粥去了。
树青本无所争,不愿管灶,偏让当了个灶长;喜好技术,就管了机器;羡慕打坝,还真把板蛋沟的坝打了;首阳沟差点被埋;麦场崾岘差点让机器甩到崖下;冬天背粮差点累死;这次换种又饥寒交迫魂飞锅塌沟。树青这种人就是那死皮赖脸、钝刀子割肉、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小青年,就知道认死理的老老实实做事。小时候。姥姥带他去打牌,门口挂了一个鸟笼,人家就说,你看着点,别让猫把鸟吃了,他就一眼不眨的盯着鸟笼,直到姥姥打完牌出来,还在那里盯着,其实猫根本够不着那个笼子。
可是柳树青身上总发生奇迹,蕴藏着一股活力,这次又奇迹般的活过来了。
虽说活过来了,可是元气尽失,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好在炕热被暖,有人端饭送水。甚至还有端屎端尿的——尿盆都有人倒。树青乐的整天窝在被窝里浑睡。树青不是偷奸耍滑的人,确是没有缓过劲来,加上这两年来的日子太苦了。不要说地里受苦,灶上劳累。就是这窑里睡觉也从来没有睡好过。元兵和树青两人都是对生活小节不太计较的人,学校窑就是个睡觉的地方,黑里进去,黑里出来,自打住进来就没打扫过,尘土盖的老厚,窗户纸几乎各个格子都在飘旗,被窝从来不叠,也不洗、不晒。经常是累的不脱衣服就上炕睡了。门也从来不关,尿憋醒了,冲出门在硷畔边上解决完,冲回炕就又睡死过去了。树青养的那窝鸡,头年还精心,每晚记着盖石板,灶上吃了些日子鸡蛋,喝了几次鸡汤。等第二窝长大的时候,正是元兵打洞、树青打坝最忙的时候。那天半夜,狗吠鸡叫的动静闹大了。两人睡得虽迷糊,但都明白那是鸡窝闹的事,累的实在睁不开眼,在被窝里:“嗖嗖!”叫几声(村里人都这么叫,轰狗去战斗),就又睡死过去了。第二天一看,七只鸡,剩了半只,就只剩那只最大的公鸡丢了半只爪子。原来是耶黑忘了盖石板,让黄鼠狼美餐了一顿。灶上的知青这骂呀。树青他们过的就是这种昏天黑地的日子。
树青一生中也没这两年受的苦难多,这两年来也没像这几天这样舒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干燥的被子和内衣,飘着一股异样的馨香,是那种太阳和香皂中裹着的体香。使得树青越发留恋那被窝,甚至醒了也不愿睁眼,“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树青就是这种心情,难得有这几日舒坦,能赖几日是几日吧,反正也是冬闲。
能听见有人悄悄的走进来,一只软绵绵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水拧毛巾的声音,一条热乎乎的手巾在额头和脸颊上划过,那软绵绵的手又伸进他的后脖颈,轻轻的垫起,热毛巾轻轻的擦过。不要说树青现在还没恢复元气、没有力气、还在迷糊,即使他现在清醒异常,他也不愿睁开眼睛,惊走这温柔的抚摸。然后是捅灶火加煤炭的声音,拨弄炭火的声音,打扫硷地、擦拭桌椅的声音……
是文莉还是小芸?蒙在被中的柳树青,享受这奇妙的感觉,昏昏又睡过去了……
树青能下地了,毕竟是坐不住的人:灶上今年粮食分得怎样?柴打得够不够?酸菜腌了没有?换回的种子还没给队上交代;有些谷种需要分别存放,那是给实验田做对比试验用的;背峁子梯田修了没有?修好了给他一块地搞试验就好了……
像树青这样一脑门子事的人,不会长时窝在被窝里面。夜晚睡不着,披上棉衣,坐在硷畔上,看星星,想心事。这些日子一到晚上总爱看星星,陕北的天总是清澈的,晴日里星星总能布满天空,深邃、闪烁、令人遐想。也总是冒出那首童谣:“天上星,亮晶晶、看着我、眨眼睛,想问我,烦啥心……”后面的词树青就是跟着当时的心情,想到哪,编到哪。没完没了的和星星说话。
招工还在断断续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