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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列格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举在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当场就想发飙,看到他苍白隐忍的脸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安德烈倒是第一次见奥列格吃瘪,幸灾乐祸地将他们送出门。
奥列格开车,尤拉坐在副驾驶上,那名记者和两个士兵坐在车后箱里。
车子呼啸着开出医疗站,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滑入城市拥挤的交通道上。
喀布尔每天都堵得非常严重。因为战争,这里有许多外乡来的难民,交通道上密密麻麻的人流挟裹着车辆,车比人寸步难行。偶尔还会从狭窄的巷道里冲出一辆自行车或者三轮车,驾驶者通常自视甚高,依仗精妙的车技见缝插针地穿行,所到之处留下一片乌烟瘴气。
尤拉漫无目的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任由炽热的风打在自己脸上。
城市散发着他想象中的东方异域风情,过路清真寺上开着一排靛蓝色琉璃窗,窗柩用七彩的砖绘装点着,在白色外墙的背景下颜色更加突出;平民住的矮房阳台上挂满艳丽的衣裙,服饰的花纹精致巧妙;一群女人头抱着瓮瓶路过,金色的器皿上描绘着鱼和云朵组成的图案,还有一只古老的生物,人头马身孔雀翅膀,两只眼睛硕大,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Burak:伊斯兰教神兽,相传为伊斯兰教创立者穆罕穆德战马。)
车子再一次被塞得停下。奥列格烦躁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尤拉回过神来看他,正撞上他的目光,顿时气氛更加尴尬。
“为什么来阿富汗?”奥列格不快地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尤拉张口欲辩,却想起自己不久前经历的浩劫,于是不知从何处开口。他疲倦地望着车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的确,是我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了。”
“……”
尤拉坦白道,“是主编让我来的。我在国内读了很多关于这里的报道,所以想来亲自看看。我以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战争就像电视里那样……”
奥列格冷笑,“你该呆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写你的小说,来这里是送死。”
尤拉烦躁地揉一揉太阳穴,他太清楚奥列格暴躁恶劣的性格,这也是他们后来分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也许当初死在那帮袭击者手里也好过现在被这人看笑话。
“记者站还有多远?”他岔开话题问。
“不远了,过几个街区就到。”
车子在盘根错节的巷道里游刃有余地穿行,路旁是晒衣服的木架、小摊小贩以及嬉闹的儿童,也有家庭主妇用大的木桶洗衣服或者搭起临时的灶台烹饪,细小的炊烟升起,飘来食物的香气。尤拉这才感到饥饿,他反应过来身体的虚弱和饥饿也有关系。
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像是猫头鹰发出一声古怪的嘀咕。
他捂了捂肚子,特别尴尬,只希望坐在旁边的人没有听到。
这时一只手递了过来,掌心里有一把糖果,“先吃一点,补一点能量。”
尤拉犹豫着拿了一颗糖,对方十分不耐烦直接将一把糖果全部塞进他的手里,“留着慢慢吃,在这种地方能吃到糖可不容易,你最好期盼着能平安吃到回国的那一天。”
尤拉拆开糖纸,把那颗桃红色的小石头扔进嘴里,过分夸张的甜腻滋润了他的表情。他低头拨弄着漂亮的糖纸,把糖果塞进口袋,“谢谢。”
车子拐进记者站的小院,尤拉扶着车门挪下了车,奥列格叫住他,“尤拉!”
他招招手,尤拉向他走过来,“怎么了?”
奥列格低着头打量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轻轻说,“注意安全,不要轻信任何人。”
尤拉的脸微微发热,不敢抬头看,“好。”
奥列格抢过他手里的笔记本,写了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有事情就打这个电话找我,无论那帮菜鸟对你吼什么,你朝他们吼过去,知道吗?”他把本子丢回来。
尤拉点头,攒着小本子,“好。”
记者在门口叫唤,“尤拉!”
尤拉不知所措地对着挡在身前的高大身躯,讷讷道,“我……该回去了。”
奥列格沉默地让开,尤拉咬咬牙,跟上了记者的步伐。
记者见他面色忧郁关切地问,“怎么了?腿伤不舒服吗?”
尤拉摇摇头,却抑制不住心里莫名的失落,神色十分黯淡。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事情是记者站负责人单独分给了他一个房间,家具俱全,床垫很柔软。但是没有洗澡的地方,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澡而且没有热水。阿富汗严重干旱缺水,洗澡是有钱人才能干的事情。
尤拉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集。他取下来坐在沙发上随手翻阅。第一篇是《变形记》,这个故事在中学课本里就有,他学这篇课文时,正好是和奥列格在一起的时候。
在尤拉的记忆里,和奥列格短暂而激烈的爱情爆发在中学时期,那时他和奥列格年纪都很小,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到了一本《白夜》,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学校的楼梯间,他给奥列格悄悄念那些诗文一样美丽的句子。奥列格把书扯开,抓着他的头发按下脑袋狂热地亲吻;夏天的时候校服是衬衫短裤,上完体育课两个人躲在厕所里互相手淫,炽热的甜蜜的气息彼此交融。15岁的少年沉浸在纳斯金卡*美梦一般的爱情里。
(*纳斯金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白夜》的女主角,她日复一日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并向“幻想家”男主角倾吐自己的感情和幻想,她的幻想都充满美感。)
但后来面临毕业,两个人志向不同,奥列格最终选择去列宁格勒的军校,尤拉考上莫斯科大学。两人不在同一个地方,感情慢慢就淡了下去,最终分手。
大约人生就是这样,你遇到一个美好的人,彼此有过一段交往,然后又分开。
尤拉偏着头慢慢把手上的小说看完。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天空透明度很高,戈壁是一种漂亮的金属灰色,它磨砂的质感平衡了灰度与亮度,在冷峻的天光下细小的颗粒状银斑如星辰闪烁。建筑物与植被的黑色轮廓相互勾套,远处有一座特别高的清真寺,圆形的屋顶上一根顶针刺破了最后一道余晖,锐利的冷芒灼伤人眼,人间此时别无暖色。
“很美吧?”记者走进来说。
尤拉愣了愣,点头,“它像个迷人的动物,原始却又神秘。”
“是的。这就是阿富汗。”记者轻轻叹息,“我刚来的时候也被这里的美景震撼,它的外表和内在一样充满魅力。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这里大街小巷走走,或者去清真寺里看看,这些东方人的文化有很了不起的一面,玄妙而又丰富。”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零四个月又十一天。我是84年的春天来的。”
“为什么会来?”
“我是被坑来的。”记者苦笑,“有一天我看到公告栏里志愿前往前线支援的作家组中有我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有报名过。后来我知道派来的作家都是这样‘被志愿’到前线来的。”
“就连柯木尔和吉拉也是吗?”
记者表情诧异地说,“为什么说到他们?”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读了他们的文章,给我很大的激励,”尤拉说,“他们现在也在记者站?平时会经常出去吗?”
记者皱了皱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柯木尔在84年就去世了。”
尤拉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我忘了,这件事是不允许对国内公布的。但是战地记者和作家的死亡率比国内知道的要高得多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断每年都要派遣新人过来的原因。”记者抬起一只食指放在嘴唇上,“记得要保持缄默,不能说出去,要不然会影响民心。”
“可那些陆续发回来的报道呢?难道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不成?”
“那些都是后来的新人模仿他们的风格代写的。”
“这……”尤拉很难接受,“这有什么意义!人都死了!却还要利用他们的名字!”
记者捂着他的嘴巴,“你小声点!这种事情不要到处宣扬。”
尤拉深呼吸收敛了表情,心里却没那么平静。
“习惯了就好。”记者拍拍他的肩膀,“在这里第一件事是习惯死人。以后你会理解那些士兵为什么脾气这么暴躁易怒,他们不仅要习惯看着身边的人死,还要习惯置人于死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记者很健谈,但尤拉却兴致缺缺。他才来阿富汗三天,对这里就只剩下恐惧和厌倦。
在这样一个极端的环境里,他暴露出一个白面书生所有的缺点来,体弱优柔,敏感消极,肚子里只有空想和真理,却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残酷和真实。他可以与人洋洋洒洒大谈存在主义,分析萨拉马诺和狗*的故事,但哪怕邻居老太太家里的内衣裤晒的往他的阳台稍微越过了一些,他都会无比厌恶敲响对方家的门,责令人家把东西挪回去。
(*萨拉马诺和狗:这是加缪《局外人》里的一个片段,讲老人萨拉马诺养着一条浑身长疮的脏狗,每天对狗动辄打骂,直到有一天狗跑了,老人却担忧狗是否会饿死冻死。)
阿富汗不适合尤拉,奥列格说得对,他应该呆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写他的小说。
第4章
当晚尤拉一觉睡了很久,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
下午有人带他去见记者站的负责人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准将。他们在办公室外面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他穿一身洁白的长袍,头巾围住了脖子,只露出一张脸。尤拉和他擦肩而过,只觉得这人面熟,禁不住多看了一眼,脑袋里像过电一样想起那个在袭击现场割断苏联士兵脖子的阿富汗人。
尤拉猛地回过头去,刚要开口,被旁边的勤务兵打断了——
“准将阁下,这位是《文学报》专栏作家,尤拉·库夫什尼科夫。”
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是个有点发胖的男人,头上毛发稀疏,梳了个赫鲁晓夫的发型,他红光满面,笑容亲切,一上来就给人一个热情的拥抱,声音洪亮有力,“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库夫什尼科夫同志。”
尤拉不知所措,只觉得准将微微隆起的肚子撞在他的腹部十分柔软。
他只好讷讷地开口,“很谢谢您,准将。”
准将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实在是很不容易。我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惊呆了,主保佑终于让我们找到了一个生还者。”
尤拉犹自转头去看那个阿富汗人,可对方已经走远。
“怎么了?在看什么?”
尤拉犹犹豫豫地开口,“刚才从您办公室里走出去的那位先生,他是……”
维克多微笑着说,“怎么,你认识他么?”
“我……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他。”
“是么?”维克多不在意地说,“他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说着他把门关上了,将尤拉带进办公室,“来吧,我们现在要和你的主编联系联系。”
维克多带他去打电话和《文学报》的主编联系,这个过程中他要人拿了一点点心和一瓶伏特加过来,是正宗的苏联产品,“喝一点,这是阿富汗能找到的最好的伏特加。”
尤拉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尤拉感觉